万祎有点烦。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再遇到这种事情。“我们是注册会计师,不是手里拎着尚方宝剑的审计署特派员!”他在心里忿忿地喊道。一大早,还在义和区的御龙大酒店,刚洗漱,就听有人敲门。他还以为是服务员,开门却见两个中年男人气势汹汹的,但一见到他,转眼就跟四川绝活变脸似的,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问:“喂,这位同志,请问,你们是北京过来审计的吧?”
“对呀。怎么,你们——”
“噢,是这样的,我们呢,从天津那边过来的,在咱这儿义和区靠南包了一片地搞花木种植,投进了几百万了。可是,正巧赶上修铁路,征地了嘛——补偿款却没给我们一分钱,找谁都不理这个茬。这不,听说上头来人,是审计的,就打听过来,请你们主持个公道!”
“这个啊,这事——”万祎感到为难。
受高铁公司委托,信达国际会计师事务所组织了几支精锐审计团队,从十月开始,先后进驻这条高速铁路沿线,齐头并进全面展开了征地拆迁专项审计。项目经理万祎带领的这个六人审计团队,负责由北向南的300多公里的审计工作。他们的审计目的是对这条高速铁路涉及征地拆迁补偿费用的档案、财务资料实施详细审计程序,出具审计报告。也就是说,根据国土资源部门预审批复的修建这条高速铁路所需土地数量,确认征用这些土地以及补偿这些土地之上的房屋建筑、农作物等等公私财产究竟花费了多少钱,并对花费的真实性、准确性及完整性作出审计结论。至于其中的某些补偿款是否张冠李戴、是否拖欠,由于审计目的的限制,特别是实际当中有关所有权和使用权权证管理的法规执行力等尚有诸多需要健全的方面,见骥一毛,他们的确无力作出精确判断。
“怎么,你、你们,北京来的,不会也做甩手掌柜,不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啊?!”那位看出来万祎眼神里的无奈,惴惴地问。
“这种事,我们,真的没有权力管。”万祎甩了甩拿着牙刷的手,表示爱莫能助。
“你们,北京来的,都没权,那,谁还有权啊?”
“北京来的,那来头可不一样啊——我们是会计师事务所的,中介服务机构;不是吃财政铁杆庄稼的审计署,更不是中纪委的。您呢,得搞明白啊!”
“那,这,就没地方说理啦——我说,这位同志,那就请你跟上头领导反映一下,总可以吧?”
“也不好说,真的。我们审计,说出每一句话,都得有依据。随便反映,砸我饭碗是小事,影响了我们行业形象是大事!”
“嘿,瞧你这位同志,怎么求你们北京来的办个事,就这么艰难呢!”
“你,怎么说话呢?”为首的那个推一把同伴,一扭脸,笑容满面,从大衣口袋里拽出一个信封递过来,神色有点神秘又有点诚惶诚恐,“一点小意思,同志,小兄弟,就拜托你给上头反映反映,啊!”
“不,不,不行,真的不行!”万祎就跟见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毒蛇似的,抬起手掌推辞,身不由己朝客房里退了两步。
可是,那两位就跟着撵进来了。
“我说,万经理,让他们去趟审计署那个特派办反映一下,也许顶点用。”从盥洗间传来粗嗓子,那是造价工程师晋振辉的声音。
“哦,也是。”万祎正愁没招打发走两位,晋振辉一提醒,想起来国家审计署也正在跟踪审计这条铁路的资金使用情况,于是镇静神态,摆摆手,建议道:“你们,去审计署那个特派办反映一下情况,他们有权,也许能给你们主持公道。”
“是吗?那敢情好!——我们,到哪儿去找那个什么特派办?”
“这个,我也不清楚——要不,你们上网查查……”
终于送走了两位。长舒口气,转回身,眼里又映现出来他们鞠躬作揖的干恩万谢的样子,却让万祎心里油然而生酸楚。嗨,真的不是存心为难他们。作为注册会计师,不管你审计技术多么精湛,每一份事先签订的“审计约定书”所明确的审计目的就像是一潭死水,泥泞着你的手脚,你至多不过是一条红鲤,鳍很短,掀不起浪来。所以,没有法律的授权,也就无法延伸实施审计程序,因此得不到法律认可的充分证据,面对很多欺公罔法的问题,你也只能狠命一闭眼,咔嚓一声切断那犀利而客智的职业怀疑眼光,保持沉默。
六个人,六个行李箱,三个装着审计底稿的当地政府招待酒的纸箱子,挤挤挨挨塞进这辆别克商务车里,就跟北京三环奔跑的那辆沙丁鱼罐头的300路公共汽车一样。本来,义和区拆迁办的张主任要让自己的那辆丰田越野车也过来一道送的,但万祎知道他下午还得赶到高铁指挥部开会,就说:“得了,省点汽油,低碳生活吧,挤挤,反正也不远。”
随着轻微的颠簸,彼此拥挤着的骨骼硬杵杵的感觉渐渐柔和了许多。身宽体胖的晋振辉挤在后排的角落里,瘦骨嶙峋的杜中秋紧挨着他,挺拔帅气的孟寐求见缝插针,但是自己的髋骨没一点弹性实在塞不进车厢和杜中秋屁股之间的空隙,只好侧着身子,右手拽紧了车厢上面的拉手,左手扶着顶着膝盖的一个行李箱。还是两位美女舒坦,乐欢和苏慕酷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不过腿脚窝憋着,有点酸,因为两个行李箱挤在她们跟前。最舒服的算是坐在副驾的万祎,可是乐欢和苏慕喆把电脑包扔给了他——抱着三个电脑包,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万祎寻思着,呵,就当是搂着高菲菲吧。美颠儿了!于是,心里就滋蔓出一片接一片的春绿,赏心悦目怡然自得。然而,前方,就要到达的目的地,却恰恰是他与高菲菲的爱情“滑铁卢”。
还是前天晚上,快零点了,部门主任刘允虎突然从北京打来电话。那个时候,他还在事务所的办公室里加班审阅各团队报上来的工作周报,然后在其基础上编撰一份简明扼要的呈给高铁公司的《审计周报》。
“万祎,你们工作周报上讲的,明天义和区的外勤就可以结束,是吧?”他的商量语气绝不是真想跟你商量,那就是不容置喙的命令:“那就辛苦一趟去晓虹区吧,好吗?你们这个组去晓虹区,就这么着了,啊!”“啊,不抽我们去做年报审计啦?”
“不抽了,任务紧呢。高铁公司明年三月份要开股东会,要求咱们交一份简要的审计报告初稿——他奶奶的,这不是催命吗!晓虹区那边工作量太大,几十个亿,李岚她们忙不过来,你们去,加快点速度,辛苦辛苦,就当是雪中送炭吧。”
听着刘主任絮叨,万祎的脑袋都快耷拉到裤裆里了。从南城区往南推进,仅仅眼前义和区所在的这座城市,五个县市,三十多个乡镇,一百三十公里,马不停蹄,紧赶慢赶的,总算告一段落了,正想歇口气儿呢。可是,没等放屁的工夫,新任务就撂在眼皮子底下了。他能说什么呢?违抗,他不敢;牢骚,他不忍。因为刘主任是直接受董事长指令具体负责全路段审计工作的,而且他自己肩上的重担是需要拿他们这些项目经理的捆在一起来称量的。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