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是一条文化含金量很高的河,人们提到它,不由自主就会把历史拉出来。有关秦淮河,无非两种声音。一是它的繁华,十里秦淮,六朝金粉,许多人大把地扔银子,醉生梦死,快活一天是一天。一是它的伤感,“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这是醉醒时分的感觉,往事不堪回首,所谓“歌舞樽前,繁华镜里,暗换青春发”。两种声音结合在一起,于是就出现秦淮八艳,出现李香君和柳如是,出现马湘兰和寇白门,艳绝风尘,侠骨芳心,虽然是妓,却比男子汉大丈夫更爱国。人们不愿意忘掉这些倾国倾城的名妓,在诗文中一再提到,温旧梦,寄遐思,借历史的伤疤,抒发自己心头的忧恨。
风流不忘爱国,这是秦淮河桨声灯影中的重要旋律。说起来也可笑,中国的文化人有时候真没出息。明亡于清以后,汉族士大夫没能耐复国,只好到秦淮河去爱国,在妓女中寻觅知音。自宋朝南迁,中国人的柔弱委顿之风,逐渐恶习难改。武不能收复失地,文不敢针砭时弊,结果就只能一头扎进秦淮河的脂粉堆,在美人圈里打滚,在琴棋书画上消磨时间。有了这样的中国人,国家不亡也怪。醉生梦死造成亡国,亡了国,更加醉生梦死。
太平天国一路打到南京,首都便定在了这里。农民起义,想问题总有些简单。洪秀全显然不喜欢妓女,一到南京,就下令禁妓,而且他显然还是一位要干涉别人性生活的天王,在他眼皮底下,男女得分开来住,设男营和女营,即使是夫妻,也不能随随便便。管得这么严,秦淮河的妓女没饭吃,只好往上海的租界跑。这一跑,南京的商业萧条了,民风干净了许多,秦淮河的繁华也不复存在。繁华是人民群众享受物质生活的重要前提之一,妓不是个好东西,可是有时候就这么怪,缺了它,秦淮河不仅不热闹,而且害得许多与妓女配套的行当,都没饭吃。
曾国藩率湘军来到南京,虽然杀了不少“长毛”,可他毕竟是读书人,知道迅速恢复繁华的重要,也知道如何恢复的窍门。要繁荣商业,最立竿见影的办法,就是“效管仲设女间”,允许恢复六家妓院。曾国藩被誉为封建社会的“完人”,立功,立业,还立言,死后被迫谥为曾文正公。他的古文成就很高,大家所熟悉的《曾文正公家书》,一直到今天,仍然可以是畅销书。曾国藩成为清古文桐城派后,湘乡派的杰出代表。名师出高徒,他的学生俞樾和薛福成,也是很好的古文家。俞樾是章太炎的老师,是已故红学家俞平伯的曾祖父,而中学课本中常选的《观巴黎油画记》就出自薛福成之手。
就是这么一位完人曾文正公,繁荣南京的市容,也只能出此下策。据说一开始的那六家妓院,是硬指标,妓院的人数多少不论,妓院数量不许突破。这当然是骗人的鬼话,只要开禁,事情也就明摆,开了禁就别想再拦住,魔瓶的塞子被拉开,魔鬼的节日也就到了。《清稗类钞》第十一册上记载了当时的情形:
一时士女欢声,商贾麇集,河房榛养之区,白舫红帘日益繁盛,寓公土著闻风而来,遂大有丰昌气象矣。
开禁果然立竿见影。谈到近代上海经济史,有一点不该回避,这就是太平天国的革命,把南京的有钱人,都吓到上海租界去了。别以为租界的繁华,是外国人的恩赐,外国人赚的可是中国人的钱,是中国人自己繁华了租界。秦淮河开禁,商人富绅和成群结队的妓女又携手重返,上海租界人口骤减,工商业立刻随之萧条,于是“闽阅遽为减色,掷缠头者非复如前之慷慨矣”。
繁荣“娼盛”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现象。娼盛是一个尴尬的场景。罗素在《婚姻革命》中,认定卖淫制度辅助了婚姻制度,而妓女得以存在的真相,就在于社会“另立了一些女人,满足男人的需要,对于这种情形,社会虽然羞于承认,但又不敢使人们得不到满足”。西方的一位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公然把妓院比喻成一座宫殿中的下水道,没有下水道,整个皇宫便积满污物,如果将妓院从世界上清除掉,那么整个世界会充满兽奸。据说当年德国首相俾斯麦访问英国,在一军港上岸后,发现市面很萧条,一打听,得知是禁娼所致,归国后便宣布英国海军不可怕。英国人听说了,想想很有道理,立刻解除娼禁,市面随之繁荣。
无论是一代完人的曾国藩,还是哲学家罗素,还是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还是德国首相俾斯麦,共同点都不是以一个嫖客的眼光来看问题,他们自己并不是嫖客。多少年来,禁娼和开禁,始终成为秦淮河的话题。因为有了禁,所以要开禁,而开禁,又意味着新的禁令很快就会颁布。翻开厚厚的历史,找不到公开赞赏妓女的政府。公元前600年,齐国的管仲设女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所谓女闾,就是妓院,是世界历史上有案可稽最早的泄欲场所,和它相比,由梭伦创造闻名世界的雅典国家妓院不得不屈居第二。
古代称妓为官婢,亦日官奴。汉武帝时设营妓,营妓的作用,是在军队中“献伎,呈身,侍宿”,妓是帝王犒赏和控制军队的手段之一。在人们的心目中,妓总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唐朝,各朝政府对妓,差不多都是采取了禁的态度,当然这禁,只是不许政府的官员嫖娼宿妓。在封建时代,妓是官方行为,具有国营性质,即一切都由国家管理,官方来保护和收税。官员嫖娼是犯法的,女人私自卖淫,也犯法。逼良为娼是个很大的罪名。
古代的“妓”和“伎”相通,意谓妓不仅卖身,更多的时候是卖艺。官妓和营妓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国家剧团,而古人和妓女来往,精神享受绝对多于肉体交易。官妓时代和私妓时代的禁,最大不同就在于,前者禁止政府官员出入风流场所,后者不许私自非法卖淫。简单地说,秦淮河的繁华,和官方允许的妓院设在这里有关。古人要想风流,就可以带着大把的银子到这儿寻欢作乐。古时候,并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开设妓院。秦淮自古多情水,这里既然给了特殊的政策,于是经济也就得到了特别的发展。
乾隆年间出版的《续板桥杂记》上写着:
泰淮河房,向为妓者所居,屈指不过几家,开宴延宾,亦不恒有。白十余年来,户户皆花,家家是玉,冶游遂无虚日。
秦淮河从官妓时代步人私娼时代,一切都改变了,从崇尚歌舞技艺,擅长琴棋书画,转化为赤裸裸的人肉交易。“国营的公娼”逐渐敌不过“个体的私娼”,妓女已成为纯粹的泄欲工具和被剥削对象。秦淮河再也出不了李香君和柳如是,出不了马湘兰和寇白门,嫖客中也见不到侯方域和陈卧子。自晚清以后,民风大变,不属于国营而是个体的私娼,野蛮拉客,到处泛滥,秦淮河独步妓坛的风光已一去不返。上海的租界,北京的八大胡同,广州的陈塘和东堤,很快就显露出后来居上的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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