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金森书信选》收录了美国著名女诗人狄金森生平重要的书信。艾米莉·狄金森半生孤独隐居，诗歌和书信是她与外界的主要沟通形式，现存的1049封书信是理解她的人生经历、内心世界、诗歌实践的重要材料。

《狄金森书信选》适合狄金森研究者、美国文学研究者、书信研究者、文学爱好者等。

《狄金森书信选》收录了美国著名女诗人狄金森生平重要的书信。艾米莉·狄金森生前门庭萧索，半生孤独隐居，诗歌和书信是她与外界的主要沟通形式，现存的1049封书信是理解她的人生经历、内心世界、诗歌实践的重要材料。本译著收录狄金森主要书信500篇，书信中的妙语若干。译者会关注涉及战争、东方（中国）战争、孤独等主题词的书信、狄金森作为长辈，写给孩子的书信，让读者认识到足不出户的狄金森广阔的人文关怀。同时是国内第一本比较全面的狄更生书信选集，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市场潜力。

序言：艾默斯特的秋天

第一部分 1842—1856年少女情怀

 母鸡相处和睦，小鸡长得飞快。(1842年)

 有望十七岁时，出落成艾默斯特的美女。(1845年)

 这发丝充溢阳光愿不再有忧郁的色泽降临你。(1853年)

第二部分 1858一1869年诗人之劫

 我有一种恐惧——

 无法告诉别人——

 于是歌唱，如男孩经过墓地——

 因为我害怕——(1862年)

第三部分 1870—1879年人到中年

 我在生命与流光中独自搏击——(1871年)

 存在征服书册。(1874年)

 花园如一汪池水，斜阳铺在水面。(1877年)

第四部分 1880—1886年智者无言

 寂静，如树的剪影，映衬寒冬的天。(1880年)

 从地狱爬出，再次堕入——此即人生。(1885年)

 我赐福与你，方让你走。(1886年)

参考文献

致奥斯丁·狄金森 约1842年4月18日我亲爱的哥哥：

父亲拟前往北安普顿，顺路看你，我趁此捎来几行——我们很想念你，真的！你都想不到，你不在的日子，多么奇怪。无论你在哪里，哪里就有欢呼。很想念我的小床伴，此物稀缺，委实难觅：伊丽莎白姑姑畏怯独睡，维妮则去作陪，我也获准每晚探究床底奥秘。母鸡相处和睦，小鸡长得飞快。恐将矗成庞然大物，若你归家，凡眼不识大鸡。黄母鸡孵出一队鸡仔，神气十足。我们发现一个鸡窝，藏鸡蛋四枚。我取三枚回家。隔天窥探是否又下了蛋，一无所获，留下的那枚也无影无踪。我揣摩可能是黄鼠狼或是化身黄鼠狼的母鸡光顾过，我说不准——母鸡下蛋还行，威廉家一天捡拾两枚，我家竟丰收五六枚。有只“匍匐鸡”常在地上下蛋。巢穴太高，母鸡从地面够不着；我们需搭几杆梯，方便母鸡们爬上爬下。你走后，威廉找到你苦寻未见的那只公鸡和母鸡。你的来信，周五早上欣悉。往后，请勤于动笔。戒酒晚宴办得不错。我和拉维妮娅除外，家人都去了，那天聚集逾百人。学生惊叹价格低廉，票价五十美分，拟明晚再聚，估计都是风雅之辈。琼斯先生查看保险单，察觉赔偿金为八千，而非六千，大为舒畅。一晚，威尔逊夫妇在这品茶。他们周三乔迁——决意将一幢欢乐楼拆掉。于大家而言，诚是乐事一桩；瞅一眼那楼，眼睛就痛，实在受够。它自此消失，不碍视听，我也不免喜悦——估计那些楼房将大兴修葺。我们一切都好，也望你顺利——这里气候宜人，惠普尔先生来过，汉弗莱小姐明天造访——蒙塔古婶婶一直念叨，不出一周，你会哭得一塌糊涂。前几日，泽比纳表哥生闷气，黑着脸，一声不吭——如你所言，阴郁绵绵，我也想不起——更多要说——恳请速复。查尔斯·理查森回乡，在皮特金先生的店铺。萨布拉压根就未追求他。周六最近一次见她时，她还未待见他。我想，若知我给你写信，她一定向你问好——我得搁笔——致以无尽的爱，愿你诸事顺遂——生活愉快——①

你诚挚的，

艾米莉妹妹——

致奥斯丁·狄金森 1842年5月1日我亲爱的哥哥：

今天是周日下午，所有人都去聚会了，我和母亲没去。我想趁此机会给你写几行。我们都很好，只是，没有你，甚是寂寞。很高兴你带去拉丁词典，兴许有点用处，我幸好借了一本。你托人捎回的衣服收到。听说你身体好，情绪不错，我们很高兴。母鸡表现还好——昨天，收获九枚鸡蛋，通常每天七枚。母亲以鸡蛋相赠，沃什伯尔尼夫人甚是开心。一天，弗朗西斯把你的公鸡送回家，我上学去了，另外两只公鸡对他大动千戈——母亲碰巧朝窗外望去，瞥见他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忙和伊丽莎白姑姑冲出去，抱起来，安置笼里，他已快痊愈。关在笼里时，其他公鸡围拢，竭尽侮辱，或在他耳畔打啼，或跳上鸡笼啼叫，仿佛炫耀完全控制了他，有恃无恐地践踏——伊丽莎白姑姑说，愿他们啼破喉咙，再也无法欺压。我逮住个机会，给珍妮·汉弗菜写了封信，很短，时间仓促，不便长聊，邮差在艾默斯特不可久留。我想不到说别的什么，只想说你再次回家，我们都很欢喜，且都向你问好。如果可以，望给萨布拉寄信一页，她会很开心。望尽快回信。花圃仍未修整，树木却缀满鲜花，美不胜收。你寄回的衣服整齐叠放，供你穿戴。约翰·惠洛克重病在床，不见好转，也没恶化。父亲说，今天聚会时看到阿姆斯比先生。我格外喜欢汉弗菜小姐做我的老师；拉丁语之外，其他的全部功课，我都是向她背诵。马匹略恙，在弗林克斯先生家，由他照料。想不到说什么啦——

你诚挚的妹妹

艾米莉。

附：诺克罗斯外婆和威廉舅舅本周来访；查尔斯·理查德森出手大方，赠送萨布拉·豪一枚黄金戒指。她似乎对他并不在意，是他死缠烂打，企望她回心转意，但这似乎不大可能。代她问好，假如她得知此信，定有此意——

致简·汉弗莱 1842年5月12日我亲爱的珍妮：

久久翘盼你的消息，你却杳不可闻；鼓起全部勇气，遂有此信。我渴望见你，很多学习的事情要说，也因你是我的密友。’萨布拉收到一枚精致的戒指，我俩熟识的查尔斯所赠。东汉普顿今天开考，奥斯丁晚上回家。父亲风湿病发作，不能出行，母亲则与别人外出。今天真是无趣，终日，雨繁密垂下——你姐姐很好，我估计，今天下午，她已去南哈德利。日渐一日，我越发思念你，无论学习、玩耍还是在家，无时无刻，我不思念我亲爱的珍妮，盼你来信。于我，你的信件胜过金矿一座。希望你给我写一封洋洋洒洒的长信，详述见闻。朋友们奉上深情。奥斯丁和威廉·沃什伯尔尼向你致意。  周三，下午照常是演讲与作文。某小伙朗读一篇文章，题为《三思而言》——他解释为何这般行事，缘由之一：若一位小伙邀一位姑娘挽住胳膊，牵一只无尾狗，投宿客栈，且三思而言。缘由之二：若一位小伙结识一位惊为天人的姑娘，担忧玫瑰虽美，其刺犹在，他则愚不可及。我告诫他最好三思而言。难忘往昔，你我床同榻、衾共享！①真希望你来艾默斯特看我，久住一段——你的拉丁文水平怎样？我就在你以前的拉丁文班学习。拉丁文以外，我还研习历史和植物学。我格外喜爱上学。你姐姐向你那的所有人和她的熟人问好。我的花草长势喜人。你知道奥斯丁珍爱的那只优雅的老公鸡，他遭其他公鸡围攻，壮烈牺牲。尽快回信，我再想不到什么要说了，

你诚挚的妹妹，

艾米莉。

致奥斯丁·狄金森 1844年秋亲爱的奥斯丁哥哥：

贝克先生将直奔你的住处，我想捎信告知：后天，若天气晴朗，我们全去看你。然而，你别期望过高，若是下雨，就不可成行。若天气不佳，我们不来，父亲说你周六回家，他会给你安排，并写信告知。

我参加了歌唱班。伍德曼先生开办，很不错，规模挺大，周日晚上授课。我想，你回家后会乐意看看。昨晚，打了一场严霜，地面冻得硬邦邦的。我们几乎冻掉了鼻子。明天，女子协会在我们家聚集，希望气氛愉快。若你在家，那毫无疑问。迫切期待你的来信。若时间允许，请你写下几行，让贝克先生捎来。母亲想，若袜子太薄，你可捆成小包，让贝克先生捎回。请收下我们大家的爱。

你诚挚的妹妹，

艾米莉。

我们若周三没来，可能周四来，否则，父亲将去信告知。

致亚比亚·鲁特 1845年2月23日亲爱的亚比亚：

良心谴责已久，我决意撰写这封长信，以便安抚那忠诚的声音。你且抛开一切坐下，迎接艾米莉的废话围攻。

……你的那缕头发，我像金子一般珍藏，甚至更为怜惜。翻检小宝藏时，我常细细端详，盼想那光亮发丝的主人。艾默斯特的旧时光流逝如昔；不知何物或可打破静谧。邮资下降，稍稍勾起我的调皮。试想！不久，仅五枚小铜币，寄信一封，满纸好友的所思所想。我无意于滔滔论道。这庞大纸张的下页，尚可挥洒……最近，不见你的意中人——达文波特。我猜，某夜，他遥望星空，化成一颗星，跻身参宿四与参宿五之间的猎户座。我也相信，倘若他在，定嘱我代为问好。这周天气真好！宛似吟笑的五月，头戴花冠，而非二月料峭，跋涉积雪。我听到小鸟清脆的歌，也担忧冷寒又袭，小嘴尚未唱毕，即冻得僵冷。P3-5

艾默斯特的秋天

艾默斯特，是一座小镇。艾米莉生于斯，守于斯，殁于斯。

她始终是父亲的女儿。

父亲是律师，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她酷爱读书，父亲藏书颇丰，却不让阅读。麦尔维尔歌颂南太平洋淳朴的土著部落，遭教会反对；她晨起捧读，被父亲拿获，勒令祷告时朗读《圣经》。父亲倾情现实，鄙夷现代文人，她纵身云外，取笑他不懂天马行空。夜游不归，父亲手拎灯笼寻找，将之拽回；她却促狭地以怪兽喻之，还说：父亲怒火中烧，母亲与妹妹泪水婆娑，害怕他毙了我。

这是撒娇发痴，炫耀一份霸道而安全的爱吧？为何兄妹三人，父亲唯独给你买一只大大的狗，个头与你一样大，伴你野地漫游？这些微词却引来不少同情，仿佛你屈服一位专制恶毒的父亲，无从逃离，郁郁终老。至少是晚年，父亲迁就女儿的喜好。西奥多·帕克弘扬直觉，摒弃《圣经》权威，被视为毒药；乔治·艾略特也因其个人生活，颇受争议。父亲赠给女儿最后的礼物中，有帕克的传记，也有艾略特的诗集。

她是父亲的女儿。父亲偶发兴致——落日璀璨，壮怀难抑，拉响钟声，召镇人注目。女儿千百次伫立斜阳，如痴如醉，不能自已；夕阳凄艳，如花？如海？父亲不乏慈悲——那风雪天气，鸟雀瑟缩门前。他去谷仓，为鸟儿取来谷料；抛撒后，他躲藏，不愿鸟儿局促不安。养育小鸟般羞怯的女儿，父亲终于懂得怜惜？也许是心灵感应，父亲去世前的平常下午，她很想作陪，借口说母亲不在，维妮在睡，父女相守，迎来一个寂寞黄昏。父爱如山，阴阳两隔。她不胜悲伤，从未探过父亲的墓冢。霍兰夫人从坟前采摘一簇三叶草，她久久凝视——寻思挚爱的人，破躯而去，竟归何方？

哥哥奥斯丁离家上学。十二岁的小丫头喋喋不休，说着母鸡下蛋、孵小鸡、黄鼠狼偷鸡蛋、小鸡长得快。第二封信继续通报母鸡下蛋、花园的情形、马的状况，对公鸡斗殴大书特书。仍是那颗小女孩心，多年后念叨苍蝇弹琴、兔子瞬目、草枯花开。

早年学习拉丁文，颇受教益。她也涉足天文、修辞、哲学、地质、历史、植物。少女时期，她有五人行，分享女孩的秘密。与其他女孩一样，压制干花。整洁的植物标本收藏于哈佛图书馆，凝结一份草木蓊郁的企盼。花样年华，她渴望出落成艾默斯特的美女，仪态万方，引来无数钦慕。情人节那天，她也渴盼一张张贺卡如雪飘来。

霍利约克女子学院的时光颇为充实。与表姐同住，不乏温暖。展卷疲累，则信步翠野，采摘山花。一年后返家，结束学校教育，那年，她年方十七。这也无妨。门前是艾默斯特学院，图书馆的书籍可供借阅。学生与年轻的导师常来家宅。她与情投意合的青年谈笑风生、奇文共赏。相携乘车出游，四时风光尽收眼底；若是冬季滑雪，冰雪里欢庆盛世繁华。家中琐事，一针一线、一啄一饮，无不流露对平常生活的热爱。她也一袭精致衣裙，脚蹬靴子，终日消磨教堂，对喜爱的牧师，恋恋不忍相舍。

她性喜清幽。门铃响起，拔腿就逃。老友鲍尔斯应邀造访，她避而不见。她自称不善言辞，无法克服对陌生人的羞怯。最要紧的是，世人喧哗，对圣洁之物高谈阔论——让她的狗也羞惭。她怀念德怀特夫人，因为她蔼然可亲，不似有些女人跋扈张狂。

她并不习惯密集相处。世界凛凛逼视，她需要面纱。庸常岁月暗淡，不若幻想绚烂。

还有一种回避，源自珍惜。仰慕乔治·艾略特，风闻杂志将刊登照片，她预先畏缩，以免她不再风华绝代。旧友多年未见，前来拜访，她轻轻说不，泪水滑落。岁月消磨，有几分挚爱能够保鲜？相见不如怀念，难忘的总是当年。

她也明白，离群索居，只会枯槁。她有一个良愿，聚集心爱的人，身旁围坐，笑意盈盈。她摒弃上帝的天堂之路，选择亲友的笑靥如花。她对小表妹说：有一些人，我永不逃离！我的心间，为你保留一角席次。这永久的港湾还包括温婉的霍兰夫人与坚毅果断的嫂子苏珊。即便晚年，她的门也为少数人敞开。譬如，1876年秋，洛德夫妇拜访，她殷勤作陪。1881年，她对鲍尔斯的遗孀说：若你前来我父亲的楼房，拒绝见你，我断无勇气。拒绝，需要孤独的勇气，拒绝情之所钟，尤是如此。

当然，她不愿跨过父亲的地盘去任何别的屋舍或村镇。

父亲的地盘广阔，达五百四十六亩，可自在徜徉。她不愿出行，说法很多——家务繁忙，给父亲做面包，给哥哥缝制帽子，护理卧病的母亲，还有花草蔬木，割舍不下；害怕自己走后，父亲想念；亲友离世，徒留遗恨。

最让她感喟的是，众生倥偬，奔向远方，沦为漂泊的鲁滨逊，不胜仓皇。

何妨沉思默想，化作爱默生的黄蜂，尽享此地的云淡风轻。若拥有自由的心，可御风而行、翱翔云天——俄顷之间，俯瞰非洲大沙漠、凝望土耳其海港、观赏亚洲的棕榈树。故此，她改写东方之路——花儿远近都有，只需跨出房门，即伫立香料群岛。

天堂即在目前，鞍马劳顿，何苦？哥哥家里的地球仪，她轻轻转了一圈。

她足不出户，却背井离乡。如何荒岛求生？干百次梦里归返，故园不在。

她以莫多克(印第安人)署名，是调侃自己徜徉林中，熟识水晶兰(俗称印第安笛)一般的幽草？抑或为不断失守的精神家园抗争？

她在流光里搏击，反抗白茫茫的湮没——

大致1858年起，她诗情喷涌，落笔成诗，并开始装订小册，共四十多本。

南北激战。她的内心也是短兵相接。浅吟低唱，远离死亡的恐惧，舒缓不可承受的痛。生命幽深处，黑暗无边——她沦陷于黑夜，黑夜也给予滋养，这是天才的劫难与福赐。她病了很久，在晦暗里呼吸阳光；蚌病成珠，光彩夺目，照彻山河大地。

她是思想者。她苦思个体的安身立命。清晨端起，需要一个支点，否则，生命难以为继。她痴问：阳光照耀，睡意离去，起床、梳头、穿衣，寻思我是何物，谁造就我？大部分人无所思虑，焉可度日？穿衣的气力，从何而来？

为一种信仰，挫骨扬灰，至死不悔，估计也是无限喜乐。

拒绝定于一尊，她的皈依之旅蹭蹬不平。大觉醒运动卷过新英格兰。有人顷刻慑于宗教严威，奉基督为福音；有人斥宗教为虚无，亲临求证，却乍然感化。遗憾的是，她眷眷不能忘情凡尘，这千山万壑、这小溪归川、这晨星落霞、这寒来暑往，她不愿为基督交出自己，放弃今生——从《圣经》里，她提取今生这一概念，念兹在兹。她不胜凄惶，无奈迷途久矣，无从复返；唯有痛悼自己的冥顽。

人间挚爱，是她获取救赎的一种方式。她向好友倾诉：好想依偎你的暖怀，再不听风狂雨骤；可有空间给我？或者，我注定独行，漂泊无依？茫茫人海，她也曾苦寻一颗心，也曾幻想有人静夜谛听，有人伴步岁月悠悠，照亮生命。情寄于外，渴求不止，也就有痛，有怨，郁愤悲挫。

若有一人，甘愿为之竭泽，为之倾服，何其有幸！她只有诗歌。

家宅之外，她寻找一颗明白的心。语句谦恭，却不无矜持的傲气。

鲍尔斯是哥嫂的好友，《共和日报》的主编，常来家宅拜访。她寄给他近五十首诗。1862年，她以殉道者的姿态，志存永恒：若你暂时怀疑——我的白雪——以后——永远不会——。鲍尔斯扬帆欧洲。六天后，她致信享誉文坛的希金森，询问自己的诗篇是否能活，是否呼吸。他声称她的文字战栗、失去控制、晦涩阴暗、不知所云，也赞誉其伟大。她承认缺憾，却说将来才配受赞美。她与嫂子苏珊切磋诗艺，也期盼很久、很久以后，让哥嫂为自己骄傲。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等了一百年，墓上青草已长。

关于人，她有独特的区分——活人与死人。生命是死亡之旅。草木葳蕤，望秋而零。

关于老去，她不无从容：一生一世，不是有些岁月，老迈也并非凄绝？

病与死，却并非如此！母亲生病，二十六岁的她不胜惊慌：我只是个简单的孩子，吓坏自己。她祈盼化成一株小草、一棵雏菊，随风摇曳，漠然无介，诸般尘土问题无从惊骇。生命的大限，是她全部书写的终极境遇，是她最持久、最静穆的凝注。

亲友零落，永失挚爱，岂不伤怀？无数次跨过死亡的幽谷，晚期的许多信函，是悼亡的吊书，总是那么深情凝重。讣告传来，总是亟亟探问：逝者是否安详？

爱侄去世，她悲痛成疾。

从地狱爬出，再次堕入——此即人生。这不是闲愁，是凄楚。也许是谙知地狱之黑，她执意让地狱变成天堂？书信，是她点亮地狱的烛光，是她凌越地狱的绳索——若逝者永存记忆，也就超越死亡的劫掠。

绵绵不断的信札，是她存在的方式。才思昂奋，寻常文字也诗意葱茏。

她畅想书信传送——翻过山冈，穿过深谷，趟过河流。她耽于收信之乐——书信从天而降，如鸟儿临至，如天堂敞开。她渴望收到信件，长长的信件。信件胜过金矿一座。小舅舅乔尔食言，忘记来信，她霍然大怒，长信痛斥。

许多人从未见过其人，却常收到她的片言只语。

她倾心琐事。满纸都是呢喃细语，絮叨饮食起居。琐事不是父亲恪守的现实生活，也不是妹妹关注的街谈巷议，是生死不弃的爱，是一朵花绽放、一抹淡云走过、一场天赐好雨、是知更鸟栖落苹果树，是瓷器上的马儿衔草，是枫树猎猎而发。

她的信里，夹带诗篇、插图、紫罗兰、天竺葵叶片、松枝、蕨草、还有发卷。金灿灿的发卷，历经一个世纪的风雨苍茫，收藏于艾默斯特学院，引人怀想那万道霞光。  所有织物，都需贯穿一根金线，那根线粗而长，熠熠发光，让一切暗淡；它渐渐消退在天堂，又白天堂折返，辉耀人间。1870年，她与通信八年的希金森初次晤面，手持两朵金针花，说是自我介绍。这金灿灿的花朵，也是在诉说一个金色的盼想？

哥哥成家了，迎娶她儿时的好友苏珊。父亲在家宅的西边建筑一栋楼房，名日常青居。穿过一片小树林，即可拜访。哥嫂生了儿女。

艾米莉姑姑有话交代。

她建议女孩，忠于自己；善待世界；寻找此处天堂。惆怅悲伤之时，则凝望蝴蝶在天，无家可归，却翱翔不息，回旋而上，决不怨尤——

忠于自我。生命的存在即是目的。否定上帝的天堂，否定现实的理性原则，基于个体意识，构建一个美轮美奂、引领千古的国度。美，即是一切。最美的是山水自然与人间挚爱。

这是正儿八经的言语，可堪一听。

男孩面前，她竟大谈偷窃之乐。说什么《圣经》这部古书，由圣灵授意，晦暗的人执笔，犹大是被告，极尽威吓，不若抚琴而歌，娓娓道来。更有甚者，她不是叮嘱孩子发奋勤勉，却说死亡放手一切，恰如闲散的春天，尘世的忙碌与规范纯属空虚。她扬言这是大黄蜂的宗教，让侄子捎给老师，且附上一只死去的黄蜂。

她爱心泛滥，给邻居家的孩子写字条。告诫十二岁的小孩：请不要长大，不要提升，你正是完美无缺。她钟情纯真的孩子，就如热爱满庭的花草。

终其一生，她都在寻花、种花、赏花、写花、赠花——

万道花光——进射而出——夺神照眼——

窗玻璃上的冰凌，通体纯素，凛然而立，不沁芬芳。这是圣者之花。水晶兰，绽于幽林，晶莹洁白，微微低垂，仿佛羞涩。最思之不舍的还是谨守谦退的小花，她将之化成小小的短横，撒落文字。她在香豌豆中执笔，黄莺在旁，彩蝶翩飞。听松涛吟哦，可静心，可悟道，可怡情。霁日寻芳，雨夜挑灯，一笔一画，勾勒一个三叶草一样简朴、雏菊一样卑微、百合一样高雅、蜀葵一样清淡的花草世界。

人们谈论南北差异，她只在意一朵花的开落。繁花似锦，是通往印度的门户，也是天国的坦途。南北战争正酣，希金森率领黑人军团，前往海岛。她声称自己也据守孤岛，照料玫瑰、玉兰、黑莓，花在蓓蕾，果未结实，却可期可待。她营造一个没有俾斯麦的温情天地。经济萧条、政坛变故，她无能为力，则极尽调侃——拥有一丝挚爱，犹如金矿股票，可抵抗经济萧条；满目金灿灿的花朵，无惧白银法案。

宗白华说，晋人向外谛视自然，向内领受深情，故此，山水虚灵而情致。陶渊明、谢灵运的山水诗之佳，是自然乍现之时的浓酣忘我。

她醉心林泉，吟咏性灵，无所顾忌。一朵花的死生，一棵树的荣枯，离别与雅聚，无不感喟。牡丹初绽，俄顷之间，光华夺目，切勿错过；雨后，水坑遍地，小草自矜，揽镜梳妆；木叶辞枝，执子之手，相偕而过；冬树萧瑟，忧其冷寒，衣裳裹之。

如何遁世无闷？淡于欲，浓于爱。唯愿风物长存，良人久远，不思占据。若有一座金矿，虽非我所有，知其存在，也有一份天涯与共的欢悦。

不图将来、不追既往、不蔽目前。不忮不求，也就月到风来。终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可遮风避雨；成为一盏灯火，黑暗导航；成为雅各，赐福苍生。

人到中年，她的诗歌创作经历一场歇息，仿佛是自我收敛，不乏蓦然回首的憬悟。那天，雨绵密垂下。风卷林木，叶黯花残。她似乎归咎于草木纤柔，何不成为一块顽石？

小石头本是放逐的游子，却心无挂碍，怡然自得。它随物婉转，不改本心。无论群居杂处，还是寂寞生辉，皆如丽日行空，独立不羁。此诗回复出版商的垂询，表明淡泊名利、无欲无求；赠予嫂子，旨在唾弃天国拙劣，演绎此心安处，即是天堂。

她卑微伏地，悲天悯人，却拒绝捐赠，且嘲讽慈善家拯救人类于无望的沟渠——此语一出，舆论哗然。她其实借用梭罗——真正的德行，犹如鲜花馥郁，自然而为，而非有所欲求、有所依傍的举措。自我标榜的慈善，往往借助他人的不幸，骄矜自诩。

从早年不苟流俗的向往，到和光同尘的退守，需要降服自我的虚荣。一朵小花当前，敢于自惭形秽；对望一只小鸟，甘于不战而逃。也是在晚年，她品味苦艾的涩凉、花儿旋开旋灭的荒寂；从松鸦的粗哑，领略旋律，从乌鸦的黑衣，体会湮没——

时光洗练。她的文字依稀呈现一脉空灵的佛思，似乎也与东学西渐不无关联。超验主义者对东方哲学的推崇不绝于耳。穆勒英译的佛典《南华法句经》1870年出版，她定然知晓。其中有言：解脱烦恼，不执著于饮食，察觉空与无相的解脱；其道无法追寻，如鸟在天空的行迹。她有数篇飞鸟诗明志，无不描述那高迈出尘的虚明澄澈——最神气活现的小鸟，巢于细枝，欢声鸣啭，复又隐退。

那首短小的蜂鸟诗，大概是她的得意之作，寄给七位亲友，包括从未谋面的托德夫人。后者情寄日本，以一副清幽的水晶兰相赠；她慨然执笔，酬以蜂鸟消散的行迹。这花鸟诗画的一唱一和，是否在效仿古老东方的雅人深致？

林语堂认为，瓦尔顿湖的梭罗是最具东方情趣的美国作家。我们不要忘记，艾默斯特，有一位艾米莉·狄金森。

从动念到付梓，此译著历经数载。Margaret Freeman、Cristanne Miller、Sanchez—Eppler Karen教授耐心解答疑难。译者供职的桂林电子科技大学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支持；罗美玲、李宏霞、曾雪雨、张艳梅等同事多次批阅译稿。四副插图为康一茉小朋友所绘，分别是三叶草的梦、风荷举、秋来叶落、蒲公英飘逝。书里书外，也凝结责编薛晴女士的智慧与心血。艾默斯特，枫叶凄凄地红，给予译者坚持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