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整天在被雨水泡软的田塍上乱跑,回家时常常全身是泥,家中当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说,沿老例跪一根香,罚关在空房子里,不许哭,不许吃饭。等一会儿我自然可以从姐姐方面得到充饥的东西。悄悄的把东西吃下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点,老鼠来去很多,一会儿就睡着,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么受折磨,到学校去时又免不了补挨一顿板子,我还是在想逃学时就逃学,决不为经验所恐吓。
有时逃学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园地里的李子枇杷,主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子大骂着追来时,就飞奔而逃,逃到远处一面吃那个赃物,一面还唱山歌气那主人。总而言之,人虽小小的,两只脚跑得很快,什么茨棚里钻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认为这种事很有趣味。
可是只要我不逃学,在学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的,背诵时节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分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的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分习惯下所做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答解。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自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林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刳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刺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梦。经常是梦向天上飞去,一直到金光闪烁中,终于大叫而醒。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弄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结果能逃学时我逃学,不能逃学我就只好做梦。
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子野一点的照例也必需强悍一点,才能各处跑去。因为一出城外,随时都会有一样东西在突然扑到你身边来,或是一只凶恶的狗,或是一个顽劣的人。无法抵抗这点袭击,就不容易各处自由放荡。一个野一点的孩子,即或身边不必时时刻刻带一把小刀,也总得带一削光的竹筷,好好的插到裤带上,遇机会到时就取出来当作武器。尤其是到一个离家较远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戏,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你能干点,单身往各处去,有人挑战时还只是一人近你身边来恶斗。若包围到你身边的顽童人数极多,你还可挑选同你精力不大相差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个说。
“要打吗?你来。我同你来。”
照规矩,到时也只那一个人拢来。被他打倒,你活该,只好伏在地上尽他压着痛打一顿。你打倒了他,他活该,把他揍够后你当时可以自由走去,谁也不会追你,只不过说句“下次再来”罢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结伴同行,到什么地方去时,也会有人特意挑出你来殴斗。应战你得吃亏,不答应你得被仇人与同伴两方面奚落,顶不经济。P14-15
《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
——汪曾祺
沈从文即使在最悲痛的时刻,依然不放弃他心灵的那块净土,并不断从这块净土中释放出纯情的、真人性的东西。
——孙郁
在经历了不易想象的生活磨难与严重的精神折磨之后,他终于跨出了地狱之门。
——凌宇
我没有打算过写所谓“导读”,这除了因我自知对沈从文的研究所及甚浅外,也因已有更配称“导读”的文字在,如凌宇的《从边城走向世界》(三联书店出版)及《沈从文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美国学者金介甫先生的《沈从文传》(时事出版社及湖南文艺出版社中译本),等等。对沈从文其人其作感兴趣者,还应读一读由吉首大学的沈从文研究者编的那本很有分量的纪念集《长河不尽流》(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至于沈从文本人提供的导读文字,除他的那些篇文论外,即应推本书置于卷首的《从文自传》了。作为专业的文学研究者,我对作者本人的“意图说明”一向不怎么认真,却决不低估传记材料的研究价值。自传的有趣之处不只在于述说了什么,还在述说方式,“记忆”对“材料”的加工方式。何况对于本书的读者,《从文自传》首先是一部优美的散文作品呢!
不试行“导读”,也因了对于为本书撰写鉴赏文字的作者们的信任。令我欣喜的是,我收到的这些篇短文,较少高头讲章式的枯燥刻板,较少八股气,多能由具体作品及于深广,甚至使人由一作约略窥见沈从文及其艺术世界的一角隅。至于作者们的读解各有一些“成说”之外的新意,更是我期待之中的。我以为“鉴赏”类书籍无论面对的是哪一读者层,都不必希图提供“标准解释”。文学作品生命的延续正赖有人各不同、代各不同的读解及读解方式。情况从来是,因了批评理论、批评工具的更易,使得作品中素被“掩盖”、忽略的东西“呈露”出来。原作被不断诠释的可能性,是作品“生命犹在”的一种证明。与这“生命”为敌的是僵硬顽梗且自以为垄断了解释权的“研究者”。如鲁迅所说的那种“做了一通,仍旧等于一张的白纸”(《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那样的大文,在我们的出版物中是从不缺乏的。
作为专业工作者,我并不尊重“专业眼光”的神圣性。过分的专业化,有时适足以成为专业者的限制。当研究陷于停滞时,或正赖有非专业者的介入、参与,方能为“专业”注入生机。我因而要特别向为本书撰稿的小说家、散文家们——汪曾祺、王安忆、唐敏、何立伟、蔡测海一一致谢。作家与批评家关系之微妙由来已久,且不独中国为然。应当承认,我个人是一向爱读作家们的创作谈与批评文字的,常常惊喜于那些文章中非严格规范(“批评规范”)处闪灼着的独见。此外,从事当代文学批评(而非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撰稿者,也因他们的“非(现代文学)专业”的识见,为本书的鉴赏部分增添了精彩。
本书撰稿者的名单上有一些较为陌生的名字。我所约请的几位年轻的研究者(其中包括在读的研究生)各自为本书提供了漂亮的短文。专业的生机从来赖有新人迭出。我个人则更因日见衰老,时时渴望着由年轻人生气勃勃的姿态中汲取活力。
我不便向支持了我的友人们一一致谢,但我仍不能不提到凌宇的鼎力相助。如若没有他提供的宝贵意见及他慨然承担的撰写重任(他为《从文自传》等篇所写的鉴赏文字,正是称职的导读之作),我将会遇到更大的困难。汪晖于去国前的忙迫中仍完成了他承担的题目,也使我于欣喜中又略感不安。我似乎欠债太多,太吝于付出,愧对一向体谅支持我的友人们。但我也自知积习如此,忏悔之余,会“依然故我”地埋头于自个儿的一方园地,而未必能如我的朋友们似的慷慨的。
编此类书在我,是初试,受命时虽并不那么情愿,进入工作后却也得了一点新鲜的经验。在为本书写稿的相知、相识与不相识的作者,这毕竟是一次小小的合作。我个人虽性喜独处,且以为人文学科的研究更是“个体劳动”,但对某种不拘限个人才情的合作形式仍有浓厚的兴趣,如“丛书”式的合作。群体意识不必蓄意造成,但集束的成果推出,有助于将新的姿态带进学界,——这或许出于我所属的一代人的经验。“新时期”的十几年间,将一代、一批研究者作为一种力量介绍给社会,这种工作,是由一批富于远见与事业感的学术刊物、出版社承担的。我将在另外的场合谈到“作者与编辑”、“一代研究者与出版家”、“学界与出版界”。我以为十几年间的学术活动,在相当程度上是由出版家参与组织的,未来的学术史将会如实记录出版界在发现新人、组织学术力量以至“引导”、推进学术方面的巨大贡献,——出版业在特定时期发挥的特殊功能。我只祈望年轻者能有我们一代所曾有过的幸运。尽管商业大潮的冲击已使他们的处境与我们当年大为不同,我仍愿意相信会有乐于发现、扶植新人的出版家,以丛书的形式及其他形式,将年轻者作为“代”而推出,如上海文艺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率先做过并在继续做着的那样。
关于本书,我想说,尽管近年来“鉴赏”类书出版量较大,中国和平出版社组织的这套书仍受读者青睐,至少证明了“普及”工作的意义。已出的一种《鲁迅名作鉴赏词典》装帧印刷之精良,亦促使我努力效法沈从文先生的“临事庄肃”,生怕使热心的读者在购得这种定价略嫌昂贵的书时感到失望。我是希望出版物(作为商品)讲究一点“包装”的——即在装帧设计以至版式用纸等等上,注重一点“文化品味”。我有一种信念,以为当代中国倘有真正的“出版家”,多半会出在“外地”而非京城;现在又以为京城中新崛起的出版社,其气魄有可能超过某些“老店”——虽然这猜想还有待于证实。
对于缺乏有关的文学史知识的读者,本书中的某些鉴赏之作或稍嫌艰深。以为“鉴赏”类文字,书籍必浅,也像是一种偏见,使趣味高雅的学者不屑于涉笔。在我看来,一味求浅俗,亦应是鉴赏类书出得滥、被轻视的原因。本应有种种的鉴赏眼光与鉴赏方式,即如文物鉴赏家与博物馆中的普通参观者所见即大不同。我不愿自己所编的这书中的文字太“学院气”,却决不以为可以为此降低学术水准。所幸有起码鉴赏力的读者并不全然依赖于别人的导引,他们手中持有自己的那把钥匙,只将别的读解者作为不妨对话的一方而已。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请读这本书。
沈从文作品的版本问题较为复杂,吴福辉在其鉴赏文字中已谈及。因本书面向一般读者,“作品”部分用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版《沈从文选集》,及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沈从文小说选》。鉴赏文章中的引文与“作品”容或不同。专业工作者可查阅初版本及其他版本。
编者又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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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册将带大家欣赏沈从文先生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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