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茗离开靖林县公安局的时候,太阳刚好落在西边的山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这时候的阳光居然特别强烈、刺眼,就像是灯泡烧坏前的一刹那特别明亮一样。斜阳的光芒现在只能照射公安局一半的区域,龙茗刚好站在阳光里,像是一株向日的葵花。另一半不被阳光照耀的区域,暗淡清凉,凡是闲散的人员,都坐立在那。靖林县公安局由土司府改造的建筑现在黑白分明,仿佛阴阳两界。
韦军红走在龙茗的身后,像明星或政要的随从,照顾眼前这位优雅端庄、美丽动人的女校长。他提醒龙茗注意台阶。下了台阶后,他提示龙茗往右,还用手做了指引。
在望见公安局大门的地方,龙茗停下,头也不回地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韦军红说:“我要送你的。”
龙茗转过身来,看了看面前高大英武的警官,说:“如果你因为怀疑我冤枉我而觉得对不起我,大可不必。”
韦军红说:“是局长指示我,一定要送你。”
县城往那良镇正在扩建的二级路上,缓慢行进着韦军红驾驶的老警车。尘土和晚风像波浪涌进车里。韦军红几次把车窗关闭,又被迫打开,因为车的空调坏了。在凉快和清净之中,他不断两难地选择——图凉快就得被迫吸尘,图清净就得忍受闷热。
一路一声不吭的龙茗看着韦军红不断地鼓捣车窗,憋不住了,终于开口:“让窗开着吧。”
韦军红看了看已经浸染风尘的龙茗,说:“不好意思。”
龙茗没有回话,她又沉默了。
“局长派我送你,却没派部好车,”韦军红说,这话听上去像是调侃,改变气氛的需要,“看来局长觉得我不配开好车,好马才配好鞍,我不是好马。”说完,韦军红突然哈哈笑起来,自己被自己的幽默逗乐。
龙茗看着韦军红,像看一个傻子或神经病。
老警车继续南行,再有五公里,就到那良镇了。
龙茗忽然说:“能停一下车吗?”
韦军红停车。
龙茗下车。她走向路边的山沟。山沟有一条溪流,在薄暮中像一条巨蟒。
龙茗在溪边梳洗。至于她怎么梳洗,韦军红看不清,甚至看不见。他只能隐约望见一个黑影在溪边晃动,听见溪水被拨动的声音。他能想象她在梳洗,能断定这是一个爱干净和爱美的女子。她要维护她的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像以前一样美。
果然,龙茗回到车边的时候,已经变得清洁了。她的清洁韦军红是闻出来的。被和风吹送过来的她的体香,没有尘埃的味道。暮色中她袅娜的身影,韦军红可以想象她有多美。
在剩下的五公里路段,韦军红没有再打开车窗。他不能再让灰尘飘进来,污染已清洁干净的龙茗。韦军红现在已经领会,之前龙茗让他把车窗打开,是为了他的凉快。
五公里的路很快就过去了。那良镇到了。这个边境小镇,在夜幕包围中灯火阑珊,像隆冬中一盆通红的炭火。
老警车开进镇里,吸引着还在街边活动的人们。甚至,一些待在屋里的人们,也被吸引到了街边。
那良镇人的眼睛注视着老警车,像注视着从山上下来侵犯人畜而又受国家保护的猛兽,愤懑而无奈。昨天他们看待这辆老警车,像老虎叼走羔羊似的带走他们喜爱的小学女校长,就是这种眼光。今天乍一开始他们也是同样的眼光。他们以为这头猛兽没有吃够,又来抓人。但是当人们发现警车里坐着他们喜爱的女校长的时候,眼光就变样了。那是高兴的光芒。警察把龙校长带走,又送回来,说明龙校长无罪,她没有杀人。她怎么会杀人,怎么可能杀人呢?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善良到工资都不要,全部工资都给了贫困的学生。善良到现在都二十八九岁了还不肯嫁人,为了破败和拥挤的学校。
街道发生了堵塞。越来越多的人前前后后围拥着老警车,使老警车比牛走得都慢。因为人们态度发生了变化,老警车现在就像凯旋的战马一样备受拥护。而实际上,善良美丽的女校长龙茗,才真正是人们欢迎的对象。最靠近车身的部分人,得以用手抚摸车的挡板和玻璃,表达他们对龙校长的关切。全部的玻璃上现在布满大手和小手。这些大小手像湿热的毛巾,很快把玻璃上的尘土擦得干干净净。
韦军红不得不把车窗打开,为了急切看望龙茗的人群。他已经从那些只冲动的手上,感受到了不可违背的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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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等山》是我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在我写完第五部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后,我以为我不会有长篇了,这情形就像生产了多位孩子已感到疲倦并且已高龄的母亲一样。写长篇的确很累,我也年过五十。我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以为我不可能写出超过以往的小说,我甚至已经在构思总结我三十多年文学生涯的回忆录了——现在看来这是个错误的认识。
《天等山》被我孕育、生产,来到人间,如同天赐。
在构思《天等山》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我的身份、名誉、地位、财富、亲人、朋友,忽然间天翻地覆地离我而去。它们和他们,就像无法准确预测的地震一样,将我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醒来后我被这个梦吓出了一身冷汗。真实生活中我要是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如何是好?事实上这样的噩梦在现实生活中频频上演,并且发生在我认识或熟悉的人身上——仅仅是我的老乡中,就有四个坐了牢,一人坠楼。他们入狱前和生前可都是人见人爱的官员,如今除了他们至亲的人,恐怕没几人惦念他们。去年的一天,我去南宁监狱探望其中一个坐牢的老乡——说是朋友又何妨,我们的确交往多年,在文娱爱好方面彼此志趣相投,又确实没有利益或金钱的来往。他是某医院的院长,因为受贿被判了重刑。南宁监狱便是关押重刑犯的监狱,而且离我家不远,离鬼子等广西作家住的文联宿舍更近。我每次去大学上课或开会的路上,必经过那。我每次经过那,必望那铁桶似的高墙,必想念他。于是我决定去探望他。我去的那天是星期三,监狱规定只有星期三才允许犯人的亲属探望,我冒充他的内弟登记,获准见他。我穿过一个地道和两扇铁门,来到为犯人和亲属会面专设的场所。我坐下不久,只见场所外面高墙内侧的走廊,走来了一列人——他们步伐整齐、风纪严明,与训练有素的军人不同的只是制服和神态。他们统一身着有蓝白条纹的服装,挺胸却不昂首。他走在犯人队伍的最前面,这一定是他个子矮小的原因,再加上低着头,显得比我印象中的更矮。但我还是认出是他。他在临近门的窗户勇敢抬头,发现了室内等待他的人是我。他兴奋地可以说是忘乎所以地跳将起来,这可能因为他想不到我会来看他。他已经在里面关了三年,我相信除了他亲人之外,未必有几个人来看过他。我们隔着一面钻孔的玻璃面对面坐着。我准备了一肚子安慰的话,正准备对他说,却被他抢先安慰:一平,你放心,我在里面很好,负责管一百多病号。最重要的是,这监狱能抗八级地震!我倒是担心你,你们在外面,不安全。我原来在医院,还没时间补我的牙齿。我刚花四千块钱整了我的牙。我在里面不用喝酒,还能锻炼身体。他竖起右手食指,又朝下一戳,我以为他要谈女人了,没想到他说:我现在可以做一指禅!听见他如此乐观淡定,我无话可说了。在规定半个小时的会面时间里,都是他在说话。只是在最后,我说了一句:你的老妈妈,在你出事后的一周,我去看了她,我和你弟弟商量后,统一口径对老人家说,你去非洲医疗支援去了,要十多年后才回来。那地方穷,又偏僻,电话还打不通。我话未说完,只见他的眼睛忽然涌出泪水,像是我的话戳破了他身心最薄而情感蕴藏最多的地方。他的母亲去年九十一,今年九十二。这位蒙在鼓里的母亲,至少要等到一百岁,还得看儿子表现好加分减刑,才能看到儿子的归来。
我说的梦和这个故事,其实跟《天等山》的内容没关系。它不是我写作《天等山》的灵感来源或动机。我在这里讲述它们,只是为了与还享受自由、天伦的人们,共同牢记自由、天伦的可贵。
我再说触动我的一件事。
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2014年的东莞扫黄——那巨大的轰动效应和引发正能量,我就不必说了。我想说的是,那些被扫除的成千上万的妓女,她们去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还有之前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三十年的同样性质的工作者们,加起来有六千万吗?有八千万吗?她们如今安在?她们从良了吗?她们都嫁给谁做了妻子?在天真无瑕的亿个孩子中,她们都是谁的母亲?说实话,我十分同情和关心她们的命运。
这件事跟《天等山》有点关系。
龙茗在东莞做过两年妓女。
她做妓女的时候,姓名叫雷燕。那是她真实的姓名。
当她努力从良,从坏女人变成好女人的时候,却不得不更改姓名和籍贯,远走他乡,在中越边境的一个小镇,忐忑地生活。
她最终的结局,正如我亲爱的读者已经看到或即将看到的那样。
我其实不希望龙茗有那样的结局,正如福楼拜不希望他的艾玛有那样的结局一样。
龙茗是被她的身份和性格牵着走的,是被社会偏颇的铁锤砸向不幸的。对她的反复无常、爱恨交织的命运,我毫无办法,唯有悲悯。
愿这本书好读好卖,因为这是献给被爱和受煎熬的人的一朵玫瑰花。
2016年5月12日
凡一平著的《天等山》讲述:故事发生在广西的边境小镇那良,从富商林伟文蹊跷的“自然死亡”事件发端,引出了一位最有嫌疑、却最不像杀人犯的魅力女性:龙若。负责侦查这宗案子的年轻警官韦军红,在审讯龙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被这位美丽、无私、坚强、颇受当地师生民众爱戴的小学女校长所吸引,不禁对她产生了深挚的爱情。但随着调查的深入,这个神秘的女子身上却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谜团。为了俘获心爱女子的芳心,为了确认她不会杀人,韦军红走访一个个龙茗昔日的熟人,在他们的讲述中,这个可降女子的身世被一层层无情剥开,直至令人难以直视的程度……
凡一平著的《天等山》是一部描写命运的作品,女主人公成长中的转折及其后的悲情命运,读来令人唏嘘,这部作品是作者献给被爱和受煎熬的人的一朵玫瑰花。
本书是一部鲜活、生猛、直率的写实主义力作!书中变幻无常、爱恨交织的底层人生,被社会偏颇的铁锤砸向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