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我们该以怎样的方式来纪念那段历史呢?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只有更深刻和全面地了解自己和对方,才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知名旅日作家李长声先生,旅居东瀛数十年,深谙其民族特性和文化,曾结集十余种论述之。《瓢箪鲶闲话》系作者最新“话日”力作,收录李长声新近创作的有关日本文化、社会生活、历史传统等的文章二十余篇,记录了他对日本这个民族及其文化的最新认识与思考。
值此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相信不失为一份特殊的纪念礼物。
《瓢箪鲶闲话》是著名旅日作家李长声最新的一部散文随笔集。该书收录李长声新近创作的有关日本文化、社会生活、历史传统等的文章二十余篇,记录了他对日本这个民族及其文化的最新认识与思考。作者侨居日本近三十年,对日本民族及其文化、社会有自己独到的体察和认识。其中《漫画你学不来》、《中国何曾不知日》、《你不懂东日本》等篇,视角独特,分析深刻,有助于中国读者更好地认识和看待日本。
赏花与聚饮
樱花又开了。
鲁迅是看过的,写道:“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似乎对樱花并不感兴趣,关注的是本国的国民,将他们的“标致”定格在这篇名文《藤野先生》中。八九十年过去,我大清的主子奴才都到电视上风光去了,但花下也缺不了清朝人的后裔,成群结队,还要将脖子扬几扬。他们更觉得有趣的是花下聚饮的日本人,或瞠目,或指点,也常有一脸的不屑,怕是这辈子也不会发“相逢一笑泯恩仇”之类的幽情的。
日本也有梅花,也有菊花,也为他们所喜爱。当年明治政府参加世博会,总是拿菊花参展。不过,要是说“花见”(赏花),通常指樱花。日本把中国的赏花文化拿了来,八世纪镰仓时代贵族们赏的是梅花。有《万叶集》为证,这部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汇集了七至八世纪之间的和歌,其中咏梅有一一八首之多,咏樱才四十二首(最多是咏蔌,即胡枝子,一四一首)。十世纪初成书的《古今和歌集》里咏樱多起来,就从这平安时代(八世纪末至十二世纪末)转而赏樱了。这么一置换,中国文化俨然变成了日本文化。
世界上无处不赏花,却唯有日本赏得匪夷所思,几乎是日本文化的一个符号。日本国语辞书《广辞苑》的“花见”条附有一幅图片,可看出日本人赏花的特点:几伙人席地而坐,吃喝谈笑,那几株开成一片的樱花不过当背景,没有人赏玩。或者说,樱花的绽开提供了聚饮的时机。这情景有点像我们踏青。大概踏青起初是修禊事也,后来祓楔的意思没有了,蜕变为行乐的借口,春暖花开的时候去郊野游玩。近年来踏青在中国大有复兴之势,“倾城出动逐春光”,交通为之堵。把踏青或赏花从文化行为变成生活文化是好事,但我们中国人虽然是一盘散沙,也犹如洋大海,若群集于花下吃喝起来,不知是壮观景象还是灾难。
说来我们古人赏花很有点个人主义,“独探梅花瘦”,“竹外桃花三两枝”,日本却是一树树盛开,一群群聚饮,更像是村落共同体的狂欢。不破不立,跟中国文化唱反调是建立日本文化的基本手法。到了十八世纪前半,上野、飞鸟山等地的樱树长大成林,盛开一片,赏樱也成为江户民众的一大游乐。樱花的一哄而起、一哄而散最符合大众的脾气。似乎江户人在世界上也是最好起哄的民众,樱花的暴开暴落像打架、着火一样打破日常,特别让他们昂奋。赏花是由头,喝酒是主题。没有酒,樱花算个屁。有花无酒不精神,有酒无女俗了人。贵贱成群,花天酒地,背对樱花吃团子,这就把赏花改造成独自的日本文化。既是牧歌的,也是哀歌的,用李白的一句诗以蔽之,那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至于就事说到日本人审美,季节感啦纤细优雅啦,不免是生拉硬扯。充其量能扯到集团性,东一群西一伙的小团体汇集为大团体,举国若狂。用立体艺术绘制钞票被定罪的前卫美术家、作家赤濑川原平说赏花是一年一度的战争,曾这么描述的:“日本是樱之国,一到春天樱花前线从南推进过来,于是整个日本都不得了了。啊,攻来了,大家赶紧做盒饭,准备席子,如今是塑料布,酒当然也大量购人,跟朋友互相联系,确定集结地点。也有公司或团体动起来,那就让年轻的斥候先秘密去侦察集结地点,早早铺上塑料布占地方,然后大部队向那里进发。”
赏花是行乐,樱花有寓意。梅花结梅子,桃花结桃子,皆弃而不顾,偏偏选中不结果的樱花,由国家打造樱文化。排斥儒佛归古道的国学家本居宣长为樱花写过不老少和歌,属于诗多好的少之类,如“忽闻樱花开,心已人深山”。这首最有名:“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飘香山樱花”(敷岛是日本的别称),是由于在军国主义猖獗的时代“大和心”被换成“大和魂”,一九四四年十月第一批跟美军玩命的“特攻队”(敢死队)被命名为“敷岛队”、“大和队”、“朝日队”、“山樱队”。还有那句“人是武士花是樱”,本来是戏词,不值得当真。赤濑川原平说:“年轻时当不惯日本人,要当美国人,当法国人,当意大利人,当这当那,可上了岁数,非变成日本人不可,那不,在盛开的樱花下喝酒了。”二。一一年三月发生大地震,震你没商量,花开也没商量。东京的公园揭出告示:请自觉,这种时候不要在花下聚饮。但东京都副知事说:不妨赏花,不妨喝酒,禁忌过头会冷却了消费。
作家坂口安吾说:日本人聚集在樱花下表现春天来了的欢喜,喝酒,呕吐,吵架,是江户时代以来的事,古时候没人认为樱花美,遇到樱树林都躲着走。江户时代樱花的胜地大多在寺院,而寺院有墓地。在墓地里赏花,甚而坐下来吃喝,若想起梶井基次郎的短篇小说《樱树下》开头第一句:“樱树下埋着尸体”,不免要毛骨悚然吧。
到头来最能理解日本的赏花文化的,还得是中国人。一八七七年末清朝派出了第一个驻日使团,转年春,参赞黄遵宪就写到赏花:长堤十里看樱桃,裙屐风流此一遭,莫说少年行乐事,登楼老子兴尤高。不是在一旁看热闹,而且投身其间,饮酒作乐,难怪他主张两国是“同种同文”。
樱花被当作国花,有很多品种,其一染井吉野樱是东京都的都花,到处可见。听说韩国人又研究出它起源于韩国了。这种樱的花蕾是粉红的,绽开便像是艺妓从和服里露出小脸和后项,一片白茫茫。飘零后留下花托,满树泛红,很快又掉落,天下便是绿叶的了。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樱花也无非是这样。
P11-15
闲话瓢箪鲶
一仍旧贯,还是用三个汉字构成的日本词作书名,这回是“瓢箪鲶”。
日本人拿来中国词语,常去掉动词就变成他们的了,例如塞翁失马,日语说“塞翁之马”。反过来,“瓢箪鲶”当间儿加个动词,我们就可以望文生义。用瓢箪(葫芦)按鲶鱼,一个圆溜溜,一个黏滑滑,哪里按得住,意思是做事不得要领,白费工夫。
这谚语原来是一个公案。
日本历史上有三朝幕府,即镰仓、室町、江户,前后长达六百余年。武家称霸,天皇靠边站,犹如中国的东周,而且明治维新的口号“尊王”、“攘夷”正是从东周拿来的,居然使日本走上近代化之路。镰仓幕府在镰仓,江户幕府在江户,都远离天皇,另立中央,而室町幕府就在京都内。一三三八年足利尊氏被光明天皇封为征夷大将军,执掌天下,他的孙子足利义满世袭为第三代将军,在京都的北小路室町兴建大宅院,居住并办公,史称这个武家政权为室町幕府,直至一五七三年第十五代将军足利义昭被织田信长赶出了京都。去京都必游的鹿苑寺金阁、慈照寺银阁、龙安寺枯山水庭园都是室町文化的杰作。这个时代的文化既有崇拜中国文物如金阁的华丽,也创造出枯山水那样的简素枯淡。义满景仰明,甚至辞掉了大相国出家,免得被明朝视为天皇的臣下,不接受僭越外交。后来明朝第二位皇帝建文帝册封义满为日本国王。义满死,明朝第三位皇帝永乐帝遣使吊问。其子足利义持当政,逐步与明朝断交,以致永乐帝一度要征讨日本。义持有文艺修养,尤好禅,大约在一四一三年指令一个叫如拙的和尚在“座右之小屏”上画了一幅“瓢鲶图”。
如拙,号大巧,应取自老子的“大巧若拙”。他是相国寺的画僧,追摹宋元画,被奉为日本水墨画之祖。相国寺起初是义满给自己建的修禅道场,后成为禅寺汉文学“五山文学”的中心。文学及文化是从禅寺扩散出来的,自不免带有禅味。瓢鲶图有山有水,有竹数竿,水中游动一条大鲶鱼,一人正双手把葫芦按将下去。面貌可笑,似乎也迟疑,这如何捉得住鲶。_义持还召来京都五山的三十一位禅僧作序题赞,争相参破葫芦捕鲶鱼的公案因缘。某高僧写道:用葫芦按鲶鱼这法子不错,给葫芦涂上油就更好了。瓢鲶图纸本墨画淡彩,已列为国宝,藏于退藏院。该院在京都妙心寺境内,不过,去院里看到的是摹本,真迹寄放在京都国立博物馆,同属临济宗,相国寺是相国寺派的总本山,妙心寺是妙心寺派的总本山,日本有六千座临济宗寺院,其中三千五百座属于妙心寺派。
展览瓢鲶图,给观众出题,如何用葫芦抓鲶鱼,回答千奇百怪。有好几个人说,把葫芦竖着切两瓣,扣之。他们不知道那才叫瓢,中国及朝鲜使用有年头了。所以他们说倾“桶”大雨,不会说瓢泼。用葫芦瓢也舀不上来鲶鱼,“鲶”这个字是日本造,几乎取代了我们古来的鲇字。日本多地震,迷信地下有大鲶鱼,它一翻身地就震。明治年间官吏蓄两撇胡的多,百姓骂他们“鲶髭”。
日本第一刀客宫本武藏史有其人,但是被各种书写得神乎其神。据说二十九岁之前决斗六十余场,从未失过手。他的养子记述他在舟岛上跟一个叫岩流的高手决斗,岩流用真刀,使出了浑身解数,而武藏用木刀,快如电光石火,一击毙命。他会用双刀,右手长刀,左手短刀,叫二天一流。也曾跟妙心寺住持愚堂东实参禅,在瓢鲶图前问答。武藏不单是一介武夫,也能书善画。自制镡,图案是一幅瓢鲶图,葫芦和鲶鱼构成圆形,有点像八卦图。或许决斗时看见它,精神为之一振,不可有赢的妄念,但输了也就徒劳。
喜爱这个“瓢箪鲶”,捉摸来捉摸去终归参不透。侨居日本奄忽近三十年,常觉得认知这日本就像瓢箪鲶,亦何异鲇鱼上竹竿耶。当然,倘若有姜太公的胸怀,垂无钩之钩,钓的就不是鱼,自当别论。把浅薄的认知写出来,也就是说说闲话罢了,却也怕给读者造成瓢箪鲶之惑:究竟作者这是要说点什么意思呢?
二〇一五年七月一日于日本高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