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羚羊》丛书给我们讲述的西藏故事，却为我们提供了一次“精神和文化”之旅，作家们从各自的不同角度，讲述了对于西藏的自然和人文感受，内容翔实，文化内涵丰富，既有西藏人对于自己故乡的无比热爱之情，又有局外人的清醒与理性。

本书为中篇小说集，展现了西藏雄奇自然风光背后神奇的文化色彩，表现了藏民族日常生活背后深刻的宗教背景，描述了西藏神话与现实并存的现状，较为深刻地解释了西藏的自然与人文现象。

本书为“藏羚羊丛书”之一，收录了《雪崩》、《走出荒原》、《夏季的躁动》、《人不是候乌》、《我们》、《向往天葬》六部中篇小说。写作的作家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西藏成长起来的有实力的作家，对西藏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眼光与视角，描写西藏人性格的共性与各地区人的个性，进入西藏人灵魂的深处，讲西藏民族文化的形成与遗存，视角新鲜，内容丰厚。

雪 崩

走出荒原

夏季的躁动

人不是候乌

我 们

向往天葬

向往天葬

一

梦白死了。他常常说：他希望把自己揉成西藏高原的风景。他终于干成了一件想干的事。这对他来说很不容易，因为在他不长的一生中，失意总是跟他纠缠不休。

他想死，这早就在朋友中变成了一个话题，就像内调、女人一样。我只是不知道将发生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

我和沙子不得不退掉预定的从拉萨飞往成都的机票。本来，我和他曾神情激动地谈论过，两天后该怎么在成都的街头撒野狂欢，并反复讨论到时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笑一场。现在，这种情形已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些已经提前在拉萨完成。

我还不得不厚颜无耻地去乞求我的邻居，请他把我送给他的那两床破棉絮还给我。冬季出藏，机票炒得比股票还烫手，再搞到那张蓝色的纸片，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办不到的，而我每个漫长的夜晚都得靠这两床棉絮与严寒搏斗。

邻居很通情达理，说这原本就是你的。那一瞬间我感动得几乎连悲痛都忘了。

我和沙子策划离开拉萨的日期时，梦白大概正在西藏东部的森林里苦思冥想。在西藏，谁都有几个唇齿相依的兄弟，梦白和我们八年来更是患难与共。但我和沙子一致认为应该免掉和他道别的程序，趁他下乡时不辞而别，因为道别对他、对我们都很难。

梦白谈回家谈得最多。夏季那个风高气爽月朗星稀的晚上，我们通宵达旦地传递着那份薄薄的红头文件，第一次发现文件与我们也有关，而且有血有肉有生命。

“可以走了，可以回家了……”至今我还能听见梦白的喃喃细语。

最想回家的是梦白，最终永远留下来的也是他。我握着这支笔，眼前就浮现出那些渐渐变得晦暗的日子，梦白就是在这些日子里走进沉落的。

二

那天，我去为梦白送行，汽车发动预热时，他抬起油腻的衣袖一个劲擦车门玻璃。但内外的温差太大，刚擦过又罩上了浓浓的水汽。他只好拧开玻璃窗，从那件式样过时又油光闪闪的羽绒服里探出头，咧开嘴笑笑说：这次说不定会死在藏东。

我没搭腔，心却猛一沉。这不是幽默，我已经有三个朋友死在那些时而弯曲、时而平坦的公路上。

大李，摄影记者，随车到著名的川藏公路拍摄照片。事故原因不明，只知道在某一个险恶地段连车带人翻进了雅鲁藏布江，至今连尸首都没找到，以至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还活在世上。如果某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八廓街转弯处那家他最喜欢去的回族甜茶馆，肯定没有谁会觉得奇怪。这里的人总是飘忽不定，失踪、出现，然后再失踪。

林深，一个对艺术有执著追求的诗人，死于塌方。他坐的是一辆丰田越野车，通过塌方区时，他被窗外整座山壁缓慢下沉、石块飞舞的壮丽景象所吸引，不合时宜地将头伸出去，与一块几乎是垂直下落的石头凝固在同一个点上。当时的车速非常快，可那块石头就像一直悬在空中等待他的光临。

画家王进更惨，死在拉萨近郊又宽又平的柏油路面上。那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白云蓝天，心情舒畅的驾驶员看着远方渐渐由小变大的布达拉宫，脚死死踩在油门上(王进那时也心情愉快吗?他平日最喜欢唱歌，那一刻是否也在唱呢)。迎面撞在一辆卡车上，那位心情同样舒畅的驾驶员跟这辆车撞了个正着。

他们死时，都还没活满三十岁。

路途凶险，生死未卜，每一个下去的人都很严肃，送行的人也绝对庄重，场面总是很动人，动人的恶毒。

梦白从车窗里伸出手，眼睛很感动地眯成了一条缝。我摇摇头，拒绝用这种方式告别，并且告诉他：我讨厌这种官方礼仪。他的手迟疑地往后缩，然后又干脆地伸过来。

握吧，这么好的手，你以后想握也握不着了。

我看着那只手，继续摇头。他的手长得确实很艺术，整个手型、手指、指尖都长得细而长、状若玉笋。如果这双手能弃暗投明长在别人身上，一定很美，梦白长着简直糟蹋了。大拇指、食指、中指都被烟火熏得焦黄，因为他宁可成天不停地抓头皮也不愿弄盆水洗头，所有的指甲缝里都有一圈黑色的沉积物。有一次，沙子曾握住这只手，心情沉痛地说：梦白，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怜香惜玉呀?

老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梦白收回手，轻声问。他的声音很低，有点干哑，这种声音是不少年近三十还没结婚的男人共有的。我常常被这种音色震撼，并由此生出无限羡慕。我已经结婚，他们拥有的我已经丧失，我拥有的他们还可以拥有。

哪一句?我问。

我死后要天葬。梦白说。

我没说话，抬起头沿着车头方向往前面看去。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都披着一层积雪，街道两旁的树枝光秃秃的，_阵风刮过它们就发出破裂般的怪响。街旁的墙根下都是冰，有许多狗屎人屎和黄黄的尿渍，闻不到臭味。这种天气，连气味都会冻结。我一边跺着冻木了的脚，一边想这不是出门的好季节。

老刘。

嗯，我在听。

告诉沙子。我死后要天葬。

沙子没来。因为他从来不在中午十二点以前起床。有一天我问他太阳从拉萨的哪一边升起，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才理直气壮地说：你干吗不去问太阳我什么时候起床?

你非得去吗?

我问。这是一辆到昌都去运年货的“东风”牌卡车，驾驶员我们都不认识。梦白教书的那个中学的一个学生家长是驾驶员的上司。

是的。放寒假了，不去又能干点什么呢?我烦躁这里。

梦白喜欢用“烦躁”这个词。烦躁女人，烦躁跳舞，烦躁跟不熟悉的人在一起聊天。

其实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想避开我们。八年来我们相依为命，而我和沙子却要离他而去。我们悄悄地办内调手续，尽量在他面前掩饰喜悦之情，但他肯定能感觉得到。

到昌都?

不知道。看着哪里顺眼就到哪里。

还有什么要说的?驾驶员歪过脸看我们。他还很年轻，上嘴唇那一线绒毛还没黑透，看上去软弱无力。

没有了。我说。

他点点头，说早就该开车了，车没动这段时间，送行的和被送的都觉得难熬。我和梦白对视一眼，同时尴尬地笑起来。

你要多保重。我说。

他正低着头很认真地摇玻璃窗把柄，也许没有听见，也许不愿回答。这最后的一刻平淡得让我终生难忘。

P206-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