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主要从四个方面对《逸周书》的语言特点及其文献学价值进行研究。这四个方面分别是《逸周书》是研究历史的考察、语法特点、韵语和修辞。最后，本书在结束语中将逸周书的语法、语音和修辞做了个概括论述。

去岁暮春，周君玉秀博士为此巨制。其师赵君嘱余检核评骘，遂得先读之快。获教之闲，亦略正豕亥而呈芹献焉。一年而来，周君继晷焚膏，修润损益，已成定本而绣梓于京都。布世在即，浼作书叙。虽老大豁落，记问学肤，然事有前因，讵敢不言之二三句哉!

夫《逸周书》之作由来尚矣。汉辑七十一篇，唐存四十有五，今本则五十九篇焉。宋人既叹“舛讹难读”，明儒则谓“辞特深奥”。避难就易，自古皆然也。幸哉，晋产孑L晁，筚辂为注。悲夫，千载而下，响应者何其寥寥邪!迨及有清卢氏，始裒集旧本十九家，比勘核校，芟衍耨脱，释字诠义，殆得卒读。薪火既扇，好者蜂起。补注笺识，考误辩正，兴波涌浪，争芳斗艳。二百载而来，论文何啻百篇，著帙亦以十数。虽未为显学，亦蔚然可观矣。然专以其书语言为鹄的而立言者，环相学林，得无为周君乎?

凡有文籍，俱因语言而成章，适若楼宇，皆由木石而立身。故刘彦和赞云：“理形于言，叙理成论。”若夫探究楼宇，但知其 居处之宜、高敞之美，而不知木石之质、结构之巧，则未为楼宇之知也。凡治坟典，但知其义理之深、流布之广，而不知语言之奥、修辞之妙，奚可为坟典之知哉!故周君之作不蹈故蹊，别开洞天，补古哲之所遗，塞今贤之所漏，可谓《周书》之钟期矣。或日，《周书》诂训，虽难充栋，亦足盈箧，诂训之作，非语言研究乎?夫诂者，古也；训者，顺也。昔者文籍，日居月诸，多有不识之字、不解之词、不读之句。考之、证之、辨之，俾不可解者可解，不可读者可读，乃诂训之所作也。语言者，发之唇吻，可载诸缃策者也。独言为言，互言为语，往古有别，然浑言不析亦已久矣。今则语言骈举，通为一术语矣。察其所成，有语音焉，词汇焉，语法焉。语言假文字以形于竹帛，仰修辞而播之久远，故文字、修辞亦语言之支脉也。文籍语言之研究，犹楼宇木石之研究也。一棂之朽，一榫之败，可易之接之而免楼宇之倾圮。若以此而废木石之研究，则谬矣。是以因诂训而忘语言之研究，实学术之悲也。周君游目于语法、音韵诸境域，敷心于描写、比较二平面。其描写也，提要钩玄，以数计例，以例证说。既述之于文，复示之于表。分布也，频率也，通则也，变异也，俱各昭昭然矣。言语法，则本乎虚词与词序。所以然者，汉语较之印欧诸语，乏形态而以虚词、词序为枢纽也。言语音，则本乎韵脚与韵例。所以然者，古音虽失，而协韵犹可考也。言修辞，则本乎顶真与数纪。所以然者，辞格虽夥，斯类实繁，最可观览也。其比较也，内举其篇，外引他典，横寻其同，纵求其异。既以其同而推因果，复以其异而断年岁。混沌者，迷离者，纠葛者，梗阻者，多得清明判通矣。兹略举数例，则知其然也。

所论语气虚词之“哉”，凡见二十五篇，计字六十有二。其所表意义，略有三端焉。一日祈使训诫，二日赞许肯定，三日感慨喟叹。次之以频率，其一为首焉。察《尚书》之“哉”，凡一百有十一见，义为此类者五十有四，频率适相契也。而《左传》此类语气多用“也”“乎”之字表之，用“哉”但四例耳。《尚书》之“哉”所表判断、陈述诸语气，《周书》则以“也”“矣”之类表之矣。观夫汉语语气词演进之迹，“哉”为滥觞，初用至广，后衍“也”“矣”之流，分其职而减其负焉。故知二十五篇之作后于《尚书》而先于左氏矣。“哉”字之用虽殊乎他典，自内省视，犹有参差焉。 《商誓》《皇门》诸篇用“哉”而不用“也”“矣”，《文传》《尝麦》诸篇用“也”“矣”而代“哉”。以是观之，二十五篇之作，自非出乎一时之笔，亦有先后之别矣。

所论协韵，见于三十三篇。校之于诗骚庄荀、韩非吕览、汉赋晋文之用韵，部类之分合，去人之对转，多洽于战国而乖于汉魏。故知三十三篇之作多后于春秋而先于秦汉也。详审三十三篇之用韵，亦非尽同而划一。验之以先秦韵部，合韵最多者《时训》篇也。阳之“兵”而协于耕，之之“妇”而协于幽，此当为汉时语音也。然“行走”之行仍协于阳而不协于耕，此当为先秦语音也。故此篇之韵文当为汉初之作也。究其所述物候，亦多与《礼记》之《月令》，《吕览》之《十二纪》相舛，所据殊途而同归，岂可为偶然者乎?

所谓顶真，肇乎《诗经》，盛于左传国语、老庄孟苟诸籍。春秋发其轫，战国尚于时耳。发其轫也，但接诗章，若股脚相衔于一膝也；尚于时也，句句可顶，若脊椎递承于众节也。《周书》之顶真，多见于二十六篇。或二句相顶，或句句相顶，或篇中有顶，或举篇皆顶。可顶者顶，不可顶者亦顶，几近滥矣。盖时尚之兴，若潮流之涌，衣食固不可免，翰藻宁可独立耶?是以此二十六篇之作也，非春秋而为战国，洵不诬矣。

上举三例，可见周君精思傅会之一斑矣。虽未可为尽善尽美，然草创之功，不可没焉。若建屋厦，栋梁既设，桷榱之敷，户牖之启，自可指日而待也。吾观近岁之文学，徒言义理者实多，耽研小学者盖寡。或有甚者，落笔万言，但云泰西怪论，不见文本一句。尤有甚者，扬丑毁美，贬忠颂奸，宁可愈头风而除疟鬼，直欲诲淫盗而贼心志耳。周君潜心经籍，析理见心，薄宋崇汉，言不妄发。天之不湮朴学，可以知之矣。是为叙。

二千有五年四月十日于兰大知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