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局，他们之间就充满了不平等。满手烂牌，但她就是想赢。
离家乡很远啊，为什么来这儿？
嗯，想来看看小香港嘛。
这不是谎言的开始。她其实早就发现，自己的腰直不起来了。她听到两只脚落地的声音，好像轻重不一。还有乳房，它们越来越不整齐长了。可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只乳房都是漂亮的。
人就是这样，没有对比，就没有对幸福的确认。
可一旦跑上追求这种幸福的赛道，很少有人，能在出事前踩下刹车。

须一瓜，政法记者，作家。曾获华语传媒文学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太阳黑子》《淡绿色的月亮》《老闺蜜》《保姆大人》等。
2015年8月，《太阳黑子》被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上映，创口碑、票房双高，引发全民热评。2017年11月，最新长篇力作《双眼台风》在《收获》杂志刊发，获得广泛关注，并成为影视剧改编热点。2018年6月，《双眼台风》单行本出版，甫一上市，即引发阅读热潮。

《五月与阿德》无目录

“扭曲”少女VS“偏执”大叔，一场矫正人生的豪赌：一开局，强弱分明。她满手烂牌，但就是想赢。大幕落下，谁会是赢家？谁又能改造谁？
下坠的小人物VS飞扬的大时代，一部世纪之交南方微观史：一老一少，一十八年，东南小城特有的潮热空气，晕开光怪陆离的古厝往事。

《五月与阿德》标志着
须一瓜的创作在变化拓展，
探寻的触角转向了人的生命
，包括生命的卑微与崇高。
———潘凯雄（原《当代
》主编）
须一瓜的小说“好看”，
这是因为她抓住了故事的本
质：人必须行动，人在行动
中迎来命运。
——李敬泽（中国作家协
会副主席）

一
五月两手抓紧床头铸铁床架，阿德抓住她的小腿，往床尾缓缓用力拉扯。这是对抗弯曲。他们曾经每天、每夜进行。有一天的有一次，五月忽然感到自己是一件乐器，阿德的手，在揉按拨弹。他总是眉头微皱，流露出令五月畏惧而崇敬的温柔。他在拯救一件乐器，而不是五月。那个时候，那十七岁的乐器，怕痒，几乎一触即鸣，又像便宜的水果，吹弹即水；那个时候，乐师的手背，已经有几块老年斑了，浅如五月左眼皮上的咖啡斑。十多年后，五月才明白他们是在赛跑，那个挺拔如鹰、整洁苛刻、天鹅般的老阿德，已经变成墙角的一坨被弃的旧拖把，委琐、昏聩、肮脏。他输了。而五月，也没有跑赢时间。她的脊柱，就像钟的指针，每时每刻，都在侧弯而去。她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变成一只扁壳蜗牛。
五月出生的时候，几乎激怒了岭北菇窝村的所有人。也不是说孩子有多聪明漂亮，就是不该。她的母亲干枯焦黑，正确地生下了两个像田鼠一样的儿子；她的父亲又懒又脏，常年鼻涕不止，活了四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过人的正形。五月出生时，眼如星光，一头柔软鬈发，美好地掩映着净如满月的脸。全村的女人都来看望她。有人对她轻如春风地一吹，五月就微笑。再吹，再咧嘴。无论哪一阵迎面轻风，她都微笑。真是五月的花朵啊，村民们怔住了。她就像一张打错的牌。果然，打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起，老天开始纠正错误了。
阿德一开始就不允许五月把鼻涕滞留在鼻腔里。如果被他听出，她又吸吞下鼻涕，他会勃然作色。那时候，十七岁的五月，下意识地会忽略擤鼻涕这件事。也许是基因，也许就是迟钝。但是阿德，非常敏感。她一说话，他就能听出她的鼻腔是否正常。
擤掉。
五月就乖乖离开餐桌，往卫生间走。五月对自己擤出那么多的鼻涕有小小羞愧。她又一次叮嘱自己要小心。五月憎恶而膜拜阿德的洁癖，在她看来，这就是城里人的高贵样式。五月对亲生父亲几乎没有印象，人们一说到他，她想到的不是他站立不稳的邋遢样子，而是鼻涕。那个四十多岁就醉死水渠边的男人的鼻子下面，永远挂着两条鼻涕，村里置办红白酒席，谁也不愿和他同桌。醉死水渠前半年的一个小雨天，他勤劳而丑陋的妻子，在独自采摘的红菇再次被他偷偷换酒喝时，喝了敌敌畏。五月记得，那一天，天上地下，连河边的芦苇花茸毛上，都是敌敌畏的甜腥味道。村里人聚焦到五月父亲鼻涕汩汩长流的恶心样子，对他妻子的绝望选择，一致做出了理解与肯定。但那一次，五月的妈妈并没有死成。花了很多钱，被抢救过来后，又负债累累地活了四年多。先送走了醉死在沟渠里的醉鬼丈夫，然后，在几年后的一个盛夏，因为半夜采红菇，摔死在深山。在送葬的队伍里，村里的人对披麻戴孝的三个孩子指指戳戳：看啊，都拖着鼻涕，和那个酒鬼一模一样。那个肮脏的父亲，就这样通过三个小后代，在人们的记忆里长存。
阿德就不一样。坐、站、起、行永远梗着天鹅脖子的阿德，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傲岸和挺拔，有着与他年龄、地位不相称的过分整洁，看上去就像一棵笔直的水杉，始终保持着生长直上之气势，这也让他看上去对世界总是心里有数。十七岁的五月和五旬的阿德相遇时，五月在愣怔中感受到了城里的镇定与傲慢，还看到了城市的无畏与光华。五月还滋长出依靠和心安感。
离家乡很远啊，为什么来这儿？
嗯，想来看看小香港嘛。五月撒了谎。
知道骊州的骊，是什么意思吗？
五月摇头：它很难写。
骊是指一种黑色的龙。住在这里的人，就像住在黑龙的背上。
五月一下就喜欢上这个说法。龙背，原来骊州是这样的地方啊。阿德说，有一个成语叫“探骊得珠”——你去翻字典加强印象——它说的是，到黑龙的胡须里找宝珠，冒大险得大利。还有一种意思是指，文章写得好，抓得住要害。前面的解释更有意思。
是呢，住在龙背上更好玩。
不是好玩。人生一世，每个人都在找宝。不是我们骊州下面是一条黑龙。是有人的地方下面，都有一条黑龙。
五月直愣愣地看着阿德，她连附和阿德意思的句子都理不出来，光是热烈地想，这就是爸爸的样子吧，干净，威严，什么都懂。五月眼里的崇敬，如阳光甘露，让阿德满足。阿德懂的东西肯定没有五月以为的那么多，但是，没有人能在释疑解惑的工作中，比阿德在五月面前表现得更出色了。 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