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梦珂
莎菲女士的日记
阿毛姑娘
我在霞村的时候
杜晚香

教室里史尢秩序的混乱了。
“喂，谁呀？”
“三级的，梦珂。”两个男生夹在人声中这样的低语着。
以后呢，依旧是非常平静的又过下来了。只学校里再没见着梦珂的影子。红鼻子先生还是照样红起一个鼻子在走廊上蹬去蹬来。直过了两个月，才另雇得一个每星期来两次，一月拿二十块钱的姑娘，代替那已许久不曾来的，上一个模特儿的职务。
梦珂，她是一个退职太守的女儿，太守年轻时，生得确是漂亮；又善于言谈，又会喝酒，又会花钱，从起身到睡觉，都耽乐在花厅里。自然有一般时下的诗酒之士，以及贩古董字画的掮客们去奉承他，终日斗鸡走马，直到看看快把祖遗的三百多亩田花完了，没奈何只好去运动做官。靠了曾中过一名举人，又有两个在京的父执，所以毫不困难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两三年后再调好缺，谁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骗，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一点被牵涉到风化的事。于是他便在怨恨、悲愤中灰起心来，从此规规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着许多不适意的节俭。但不幸的事，还毫不容情接踵的逼来，第二年他妻子在难产中遗下一个女孩死了。这是他十八岁上娶过来的一个老翰林的女儿，虽说是按照中国的旧例，这婚姻是在两个小孩还吃奶的时候便定下的，但这姑娘却因了在母家养成的贤淑性格，和一种自视非常高贵的心理，所以从未为了他的挥霍，他的游荡，以及他后来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经质的脾气发生过龃龉。他自然免不了那许多痛心的叹息和眼泪，并且终身在看管他那唯一的女儿中，夹着焦愁，忧愤，慢慢的也就苍老了，在那所古屋里。
这幼女在自然的命运下，伴着那常常喝醉，常常骂人的父亲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长得像一枝兰花，颤蓬蓬的，瘦伶伶的，面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学会的，便是把那细长细长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浓密睫毛的眼睑一阖下，就长声的叹息起来。不过，也许是由于那放浪子的血液还遗留在这女子的血管里的缘故，所以同时她又很会像她父亲当年一样的狂放的笑，和怎样的去扇动那美丽的眼。只可惜现在已缺少了那可以从挥霍中得到快乐的东西了。
她在酉阳家里曾念过好几年书，也曾进过酉阳中学。到上海来是两年前的事。为了读书，为了想借此重振家声，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叹息来送别他的独女，叮咛又叮咛的把她托付给一个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这天当梦珂把那当模特儿的姑娘送出校后，自己就跳上一辆人力车。直转了十来个弯，到福煦路民厚南里最末的一家石库门前才停了下来。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娘姨，一见梦珂便满脸堆下笑来，仰起头直喊：“小姐，小姐，客来咧！”楼窗上便伸出一个头来：“谁呀？梦妹，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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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会林编的《丁玲女性小说》以作家的某一题材的作品为角度进行编选，选入其最优秀的作品。《丁玲女性小说》收录《莎菲女士的日记》、《我在霞村的时候》等作品。这些作品题材内容不尽相同，思想艺术水平有高有低，但都不同角度，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一种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在苦难中寻求出路的社会反叛情绪和社会批判意识。

在蕴藏着无限能量的中国现代作家群落中，丁
玲是特立独行的一族。或如清泉掩盖下的激流地火
，或如沙漠中现在天边的一线温柔，无不从丁玲笔
下汩汩流出。半个多世纪以来，她为读者奉献了《
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阿毛姑娘》《韦护》
《水》《田家冲》《杜晚香》《我在霞村的时候》
《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等大量脍炙人口的小说，以
及散文、报告文学、剧作、文学论文等，奠定了她
在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其中，最具分量的部
分当属丁玲的“女性小说”。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女性，既是美的尘世的化身，也便是红尘中悲剧
的源泉。丁玲的小说，主要其女性小说，正是把女
性的挣扎与毁灭赤裸着展示于人们。而这悲剧的源
头又何在呢？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在他的画中于无
意间作了回答：女性美的化身维纳斯诞生于水中。
那柔若无骨、毫不着力的纤足似乎在暗示世人——
女性生来不易在尘世中行走。在中世纪的欧洲，美
丽的女人被当作膜拜的偶像端庄地挂在墙上的画框
里，或慵懒地镶在金色的床头间；在古代的中国，
女人是男人身后的影子，是幽闺中一枝不可出墙的
红杏，“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木本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
落”，正是封建文人才子对理想女性之意境、意象
的暗示：女人，应该是飘渺的美和寂寥的悲。至于
骄奢淫逸的帝王，更将女性视若掌中的玩偶与宠物
。几千年中国男性“爱”纤足，则证明了一个令人
悲悯的事实：自母系氏族之后，中国女性已“无足
”，自然也就失去了她们的世界而成为飘浮在男性
天空中的流云，忍受着疾风暴雨，淌着千年不变的
血和泪。从某个角度讲，女性的解放，当自放脚开
始；而真正意义上的女性解放，则始自女性心理上
的废除裹足。丁玲笔下的女主人公，或多或少无不
经历着这一心理放足的历程。她们——梦珂、莎菲
、阿毛、杜晚香……带着迷惘，带着狂热，带着渴
望，带着新奇，好似盲人睁开了蒙昧的眼睛，或果
断或缓慢地解开并抛掉了为毛泽东同志大加嘲讽的
裹脚布，从肉体上及心理上（后者在丁玲的女性小
说中尤为重要）获得新境，露出一块新鲜而脆弱的
血肉。战战兢兢地，她们开始了母系氏族后千百年
来对人生对社会的真正的涉足。每走一步，她们的
心足都会感受到尖锐的疼痛，像安徒生笔下的小人
鱼，为了爱情忍受着致命的痛楚。丁玲的女性小说
，正是这些带血足迹的忠实而深入的记录。她用女
性的眼看着她们，含着无限的悲悯，她用女性的心
感受着她们，怀着无限的赞叹，她用女性的笔抒写
着她们，带着无限的慰藉。她爱这些女性，因为她
们是美的，也是悲的，更是勇的。她们的美，她们
的悲，她们的勇加起来，合成了一个个将自己的心
和血奉上自由祭坛的美丽的牺牲和战士，合成了一
个个血肉丰满如同五月鲜花般开遍大地的新女性。
……
我们还可以看看莎菲与凌吉士初次相遇后的笔
墨：“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
进的嘴唇角了。我能告诉人吗，我是用一种小儿要
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小儿要
糖果的心情，如此纯真如此强烈如此坦白地表明了
莎菲渴望爱欲之强烈，也暗示着在莎菲心目中那儿
女之情的甘美。只有年轻而炽热的心，才会这般童
稚地渴望一个异性的唇吻；也只有刚蜕下一层灰色
的硬壳、身心带着柔嫩的新生的女性，才会如此狂
烈地想象两性接触的甜蜜。丁玲这支写女性的笔，
正像刚刚熬过严冬、泛出一层浅绿的杨柳枝，那么
温柔那么鲜嫩地轻扬在微微颤抖的空气里，让人嗅
到一股无处不在的春的气息。
总而言之，丁玲的这些小说，是解除了裹脚布
的女子穿过荆棘的歌唱，因此，我们将它命名为“
女性小说”。她以其独到的女性视角、女性心理和
女性笔触，在最深的层次里深切地关注着女性的命
运，思考着女性的前途，探索着女性的出路，形成
了迥然独立的一脉风格。她用一双女性的眼、一颗
女性的心、一支女性的笔，撑起一方小小的而又不
容忽视的旗帜，像池塘中的一柄荷叶，高高地擎立
着，上面滚动着几颗晶莹的露珠，对着人生发出灼
灼的疑问：“‘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
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引自《三
八节有感》）

黄会林编的《丁玲女性小说》，收录的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适当也选收一点中篇小说。
丁玲的小说充满了对社会的卑视和个人的孤独的灵魂的倔强的挣扎。丁玲的一生的悲苦命运，正可以说成是她笔下众多女性人物的一个综合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