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强做完一百个俯卧撑，又在床上做起了仰卧起坐，木板床吱吱咯咯响起来。上铺的肖二力探出半个脑袋，看见苏强胸前有一层水珠，头上冒出水汽，下颏的汗掉在腿上，又落在床铺上，留下一溜水印。肖二力把头缩回来，拽过一旁的被子蒙住头，眼前总是晃动着苏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冷森森的眼睛瞄着他。肖二力躺不住了，麻溜地从上铺出溜下来，看了眼苏强。苏强只顾双手兜着后脑勺，一下一下地龇牙做着动作，随着床铺一晃一晃地颤动，吱咯声有节奏地响着。肖二力弯腰拿起热水瓶，颠儿颠儿地去水房打水。
苏强做完了一百个仰卧起坐后，站在窗前伸胳膊踢腿。清晨的阳光在对面的灰楼上抹出一层玫瑰红，楼下是一条马路，车声赶趟似的密集起来。窗子上的铁栏杆和铁丝网隔开了与外面的联系，却挡不住喧闹。
肖二力打水回来，偷看了一眼苏强的背影，低声叫了声强哥，轻轻地将热水瓶放在地上，又拿上自己的脸盆去了洗漱问。说是洗漱间，其实也是卫生间，有淋浴和蹲便器，八个犯人共用。现在监狱公寓化了，卫生间与监室有门隔开，门上部是木格窗，下半部是实木。
这几天苏强脾气小了，对肖二力说话不再瞪眼睛了。肖二力倒有些不习惯，比以往更加勤快，说话时也总看他的脸色。“强哥，水打来了。”“强哥，我洗碗去。”肖二力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呛住苏强。
苏强换上了一套朋友探监时送来的浅灰色耐克运动衣和同样浅灰色的耐克运动鞋，还用一把牛角梳子，慢慢地梳了几下头发。苏强以前是寸头，到监狱后被剪成了光头。后来不知怎的，头发又留长了，比寸头还长一些。再后来，管教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又将头发剪短了，比寸头短那么一点点。在这里，头发长短代表着一个人是否有“位置”。
吃过早饭，苏强喊上肖二力出了监室。这两个星期，他们在清理旧厂房的瓦砾，可以不用排队点名，省去了参加大队每天安排劳动的环节。肖二力被苏强要来当助手，说是助手，就是干些打杂清理和看看车前车后是否安全的活儿。
这是一台大马力的装载车，半年前监狱购置的，还很新。按规定，重刑人员不允许接触动力机械。苏强这两个月表现不错，管教几次在大队会上表扬过他，上次月评时，还为他报了积分。这样表现下去，到年底就可以报请减刑。为了鼓励他，这次管教又让他开装载车清理废石烂砖。
“强哥，工作服。”肖二力把狱服递给苏强。苏强没接，瞪他一眼。肖二力伸出的手迟疑一下，又缩了回来。苏强一把拽过狱服，一甩搭在肩上。肖二力紧跟在后面，拿着一瓶矿泉水，向装载车跑去。
苏强因为杀人抢劫数罪并罚，获刑二十年。同案犯中两名主犯被判死刑，一年前已执行枪决。苏强家里积极运作，又主动赔偿受害人家属，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卖了一处房产。同时他在看守所期间，又检举他人，破获一起重大积案，算是有立功情节，保住了命。投送监狱前，家里叔叔婶婶来探视，提起他早逝的父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苏强发誓，出去后一定要让叔叔婶婶安度晚年。
肖二力是年前投牢的，罪名是抢劫、抢夺，被判13年。按规定15年以下该投送到劳改队，肖二力父亲找人活动一番，结果给送到了滦阳第五监狱服刑。入狱前，肖二力就知道苏强。苏强在道上的名气很响，是个人物，手下兄弟几十个。提起“强哥”，许多饭店可以免单。歌厅洗浴中心，去了算是给老板面子。上次“强哥”“出事”，是给兄弟“平事”造成的。对方的那个“主”不看情面，“强哥”让兄弟赔钱道歉，对方还是不依不饶的，非要在自己的兄弟面前显“派”。这下伤了“强哥”的脸面，兄弟们更是气不过，一顿乱砍，扬长而去，其后果严重，造成对方两死一重伤。肖二力是小打小闹，初中没念到头，就走上了江湖。先是逃学泡网吧，手头没钱，就回家里翻箱倒柜找父母的钱。后来，父母的钱也翻不到了，就在网吧里向别人硬要，不给就动手抢。胃口越来越大，和一帮哥们儿偷、抢，疯狂作案时，一晚上抢劫十几起，把滦阳市区搅得天翻地覆。肖二力想投靠苏强麾下，几次托哥们儿喂话，苏强也没答应。直到事发后投进了滦阳第五监狱，算是遂了心愿。
肖二力还有个哥哥叫肖大力，多年前辍学去北京闯荡，很久没有音讯。去年从北京回来过年，开回一辆宝马，还有一男一女两个随从，喇叭声声，牛气哄哄，算是衣锦还乡。那时肖二力已被关进看守所，没有目睹大力的无限风光。肖大力在家陪父母过了个春节，没出正月，就被电话招走，一去又没了踪影。肖二力的妈妈哭天抹泪好几个晚上，大骂肖家八辈祖宗。后来，肖二力判决下来了，投送监狱前，他妈妈去看守所会见了一次，投到滦阳第五监狱后，她心里算是彻底踏实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政府帮着管了，想儿子了就到监狱探监，数落数落，心里好受些。
今年5月中旬，肖家又接到了滦阳市公安局寄给家属的通知书，说肖大力涉嫌盗窃机动车辆，被刑事拘留。这次，二力妈在二力爸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掉，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一晚上没有出来。二力爸怕老伴儿有什么闪失，隔会儿就去敲敲门，听到里面有哭声，整整一夜，他俩谁也没睡。
二力爸托熟人到刑警队打探情况，得到准信说案子太大，盗窃的小汽车能摆满滦阳广场，命能否保得住，都很难说。
二力爸不敢再深问，回家瞒着老伴儿。不承想老伴儿哭过那一晚上，反倒想开了，闭口不再问老大的事。到超市买回猪肉和大葱，叮叮当当地剁起饺子馅儿来。晚上还给老伴儿烫了一壶酒，说从今儿往后，咱俩谁也不指望了，自个儿管自个儿。二力爸却不死心，又瞒着老伴儿去滦川律师事务所聘请律师，交了一万元手续费后，律师给了敞亮话：保命没啥问题。后来，刑警队的熟人也捎来话，盗窃车辆没有死刑。二力爸明白一万块钱打了水漂，心疼又窝气，关严门后说起气话：“我没这两个儿子，就当早早死了！”
苏强钻进驾驶室，轰隆隆地发动机器，开始了一天的劳动。这几天他像憋着一股劲，不知道累一样，害得肖二力总在太阳底下晒着，不敢去阴凉地儿歇一会儿。他看见苏强像是和谁赌气，哪儿不好推，他越把铲车往哪儿开。那个开翻斗汽车的工人，一遍遍往返，没个停歇的时候。他知道苏强的“名气”，也不敢言声，总看肖二力，肖二力明白他的意思，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在一边喊“倒车”、“停”，不敢偷懒。快11点了，6月的天气，太阳很毒，晒得皮肉疼。
P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