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总是回忆起内蒙古以北的那所监狱,但是他却记不清监狱里的景致了。他记得的,是内蒙古持久而暴烈的风沙。沙尘在浑浊的苍穹问起起落落,原是这风沙将天空染污了。再后来,他又一点点记起了监狱旁的大树。树死了,一年一年长不出新叶,余下的几片枯叶,也被风沙裹进了天空,变作风中的尘。那时有开荒队员,他们开荒了许多年,树一棵棵被种下,又一棵棵死在没有营养的沙地里。只有一种草能够在如此荒芜的沙地里活着,从远处看,简直没法看到这矮丛丛的草,必须俯身探望,才能将草的样子看清、认准。草连在一起,变成沙地上的一块大疮痍。生病的沙地,却因为这唯一的绿色,而有了丝毫点缀的新意。
那棵死去的大树就立在监狱的围墙边。日复一日,大风将树干上的苍老枯皮一整块一整块掀翻干净,露出新一层乳白色的树干内里。死去的树又重新活了。而年轻的树干又将在漫漫无期中,变回苍老枯皮。循环往复。于是树的灵魂感慨道:原来只有死去了,才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啊。
风沙一年年把乳白色的树干内里给染得昏黄,树便一年年又老了。在它那被大风剥干净的树干上长出了一对眼睛,在靠近根部的位置。监狱里的犯人每次出号干活,树根就是他们天然的厕所。而狱警只允许犯人在他可及的目光里拉撒,所以黄尿就把树干上两个固定的位置水滴石穿,成了空洞洞的两只大眼睛。久了,死去了而仍活着的大树,它的眼睛也有了生命。它窥视着监狱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将所有现在发生的,或将要发生的通通看在眼里,树的心就有了历史的厚重感。
所以,这所监狱也就有了历史。
一望无际的沙地埋藏着历史。我们现在回头去看,这片沙地已可以称之为沙漠。沙漠上的生物,比如蝎子、蜥蜴、蛇,它们一代代生息繁衍,再恶劣的气候也没有把它们赶尽杀绝。它们身上坚硬的盔甲是被风沙磨出来的,天生好斗的性格要归咎给恶劣的气候。它们一方面受控于沙漠,另一方面又将沙漠控制得当。沙漠是它们的世外桃源。从古至今荒芜着的沙漠,淘汰了一种又一种生物,最后将它们选择出来,变成这世外桃源的主人。紫灰色晨光里,它们出击、匍匐;墨蓝如深海的夜里,它们休憩、安养生息。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从来没有树,没有山,没有河。水源在地下几公里,它们挖啊刨啊,终于把_整片沙漠掏空了。
不过它们的死期很快也就要到了。它们不知道,有一种叫做“人”的生物正从几千里之外朝这里跋涉。
它们静静地等,把自己等老了,等死了。把后辈们等到一个个都长成了它们自己。人来了。
人的脚步踩在这被掏空的沙地上,一踩便往深处陷落几厘米,把这里主人的家给踩散了。它们不知所措,立在沙漠与天空的那一条分界线上,痴痴地望着这群两足兽。阳光打出了它们的侧影,一会儿,也打出了两足兽的侧影。
于是,在这片千古一贯荒着的沙漠上,人类要和蝎子、蜥蜴、蛇们一起主宰。慢陧地,它们发现人类成了真正的主宰,自己则成了主宰们的奴隶。
它们是在人类的阴谋诡计里成了奴隶的。人类使尽各种手段,在沙地上设下圈套。勾引它们入套的手段各式各样,有时是一块肉,有时则是同类淡淡的哀嚎。但很}央,进入人类圈套后的它们,就成了人类口中的美食。
人类还在沙地上盖起了房子。它们时不时窜进去捣乱,分析着房子内部的构架。它们想,人类真大胆,敢在沙地上盖起这么个庞然大物。它们发现,盖房子用的材料,是自己无聊时玩耍的枯树干,或者沙尘和了水之后,再添上一些辅料,配置而成的一种新材料。房子真够结实的,任凭大风吹刮洗练也不倒下。待到人走楼空,它们又重新变回沙漠的主人后,它们也住进了这些房子里,直到那时它们才彻底叹服于人类狡猾的聪慧。
人类抵达沙漠之后,开始妄图垦荒,将千古未变的沙地掀开,撒上异地的树苗,播下新鲜的种子。寒冷多霜的内蒙古,就开始了它慢慢从丑陋到美丽的装裱。
回到它们看到这群两足兽的那天。它们想,你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雪正大着呢,而且将一天天大下去。早来一点儿或晚来一点儿都可以,雪不一会儿就盖过了两足兽们的膝盖。
它们冬眠了。昏沉的睡眠里,它们隐约听到铿铿的声响,从大地表层传进大地内部。等到它们苏醒过来,看到一幢幢房子立起来了,像春天雨后从大地里抽出的一截截新笋。 在这群干活的两足兽里,有一个叫做“沈世聪”的人。他是我二哥。我现在要讲的,正是他的故事。等到我会写作的时候,他已经老了,也已经离开了这所监狱。他是这里的第一批犯人,是1985年进来的。后来到这里的人总是这样称呼他们第一批犯人:老一队。他是“老一队”的成员之一,也是最小的老一队。那些油了的重犯们想,这娃娃到底犯了什么罪,和他们一起给关到这里来了?在迁徙的过程中,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他,因为他总是沉默不语地跟在队伍最后。他长得老高老高,有一米八五,却又极瘦,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老一队的人后来还发现,他的手是一双漂亮的手,纵然已被风沙刮得粗糙难看,但还是瘦长的,虎口和手臂的连接处有一条清冷的弧度。他们就凑过去问这问那,他给的回答顶多是笑,然后就是惯性的沉默。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沈世聪”是他案卷里的名字。他的真名叫沈世慧。沈世聪是我大哥,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他们个子相同,五官相同,但性格却截然不同。被关的正是我二哥:沈世慧。
后来我问姆娘,大哥去哪儿啦?我总是见姆娘默不作声,眼泪成串地掉下来。也是到我能够写作的岁数,我才发现,原来该去蹲监的是我大哥沈世聪,而坐监狱的是我二哥沈世慧。我二哥替我大哥蹲了十八年监狱。直蹲到我大哥成了材,当了公安局长,蹲到自己这一块奇材被苦难磨成了废物。
他们一群人花了两个月时问,从上海一路来到内蒙古。又花了一个月时间把监房盖起来。这么多时间加上一路走来的心酸,使犯人们彼此都成了朋友。房子盖好后,狱警们和犯人们商量着也给这里取个名字。二十岁的沈世慧,闷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一声不吭。正因为他的沉默,在众多争先恐后的人群里显得突兀,狱警就打断了所有人,叫他给取个名。二十岁的沈世慧抬起一张无辜又无奈的脸,说:“报告管教,我不会取的。”
这时候有人抗议了,说自己在囚车上经常看见“沈世聪”望着车外,满嘴是诗。说他顶有文化的一个人,取个名字倒不会了。“沈世聪”尴尬地低下头,一语不发。狱警火起来,骂道:“你狗日的……”才发现并不清楚他的编号,就低头翻了案卷,将后半句的骂补上,“你狗日的2686,给老子装辰是不,老子叫你吃屎!” 我二哥并不介意比他年长的人偶尔当一回他“老子”。他还是不作声,就这么犟着。狱警叫他站起来。他一站起来,整个一米八五的高挑身材就唬住了狱警。
“老子叫你取你就得取!”狱警抬起腿,想在他身上留下一个完美的射门。他一躲,纯属本能反应。狱警的脚扑了个空,连带着使身体各部分都失了衡,朝前猛地跌去,摔了个狗吃屎。现在是沈世慧叫狱警吃屎了,惹得老一队们哈哈大笑。狱警跌跌撞撞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请”他归队坐好,意思是:苦日子还在后头,有你受的!沈世慧挤过人群的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双手互插在袖口里,后背微佝,佝偻的后背使脖子往前微微延伸,从侧面看,头和身躯就像脱了节。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把这些犯人的姿势学会了。他整个人瑟缩在囚服里,像一个撒了气的皮球缩进球心。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完全接受这里的一切。他的接受,是因为习惯,不得已而为之。
散会后,老一队的人都在讨论这个不知好歹的毛小伙。他们一个个也是皮球似的缩在沈世慧身边,问这问那。沈世慧突然被这股陌生的亲昵感动了。他的胸腔中蹿出一股灼热,老一队的人立马发现,他又要流泪了。他们就i兑:.“甭哭甭哭,再哭也没得用。”他就强忍着。
老一队之一问他:“你是哪儿的?”
他嗫嚅着说:“上海。”
老一队之二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世慧”被他从嘴里周了一圈,然后吞进了肚子里。他说:“我叫沈世聪。”
老一队的人对他表示好感,没有攻击力的人,天生会让人产生好感。他们一群人就互相攀着走回了新盖起来的监舍。
对沙漠来说,每个时段都是黄昏。大概是真正的黄昏时候到了,天空墨黑了,在大漠的尽头,粗粝粝的一道弧度上,一座监狱就此生根。里面关押着我的囚犯二哥:沈世慧。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