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慢慢感受你的痛》是讲几个中国年轻人在日本生活生存的故事，两条线索不平行地发展，最后相交汇，展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来，日本作为一种存在，接纳了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中国人，并将日本的文化理念根植在这些中国青年人身上，看着这些不同民族是怎样消化、分解和融合的。故事发生在异国日本，作家毛贵民本人也有着旅日经历，因此在作品中我们随主人公的行为和情节的发展，也随主人公身临其境，感受异国他乡的“痛”。

《慢慢感受你的痛》从文化背景的表面切入，将一些在我们生活环境之外的一群年轻人，表现的真实而真情，无奈而无助，争斗而挣扎，这是一幅中国画的元素在日本浮世绘中的完全体现。

马逸是一个曾赶在出国潮的时候去日本打工的青年人，他在接受日本文化的同时，也在反思自己的文化传统。他以电影导演的身份，将以自己曾经的体验为背景，拍成一部电影名为《被夹扁的烟灰》，并获得了大奖。秦桂芳是一个具有很强生命力的女人。水木秀子是画家，未婚，却依附于一个有较高声望的男人。三个人的故事构成了本书的基调。

我们如何表达痛苦

一、马逸

二、秦桂芳

三、水木秀子

四、马逸与秦桂芳

五、水木秀子与秦桂芳

六、马逸与水木秀子

七、秦桂芳与水木秀子

八、水木秀子与秦桂芳

九、马逸 秦桂芳 水木秀子

十、尾声

我的注意力终于被她的比画吸引回现实，她正比画着对我说着什么。

我听不明白。

她笑了一下，不再比画，示意我跟她走。她带我走上楼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拉开门。我就看见了后来使我终生难忘的那个房间——不大，大约有十平方米。日本式的，榻榻米，靠窗有一张像我们中国东北的那种炕桌，唯一的沙发也没有腿。

我把行囊放在地上，感到老板娘正在看着我，就扭头朝她笑了笑，表示满意。她跟我走了进来，拉开壁橱门给我看里边的被褥、枕头，又拉开一道门，示意我向里看。我向内望了一眼——是卫生间，有马桶、脸盆，还有一个竖型的、像桶一样的浴缸，上方有一个莲蓬头，这与我们在国内常见的那种可躺下泡洗的长型浴缸完全不同。

她走了，我把门拉上，打开行囊，找出替换的衣服，准备洗澡。可是，她又回来了，拉开门，比画了搓澡的动作后，指了指外边。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想了一会儿，不知该怎样让我明白，索性不再比画也不再说，却伸手像要帮我脱下衣裤。

我更加惊异，躲闪着。

她不回答，只是微笑，那笑容让人听其摆布。我只好听其摆布。她给我脱下衣裤后，还跪着给我脱下袜子，又站起来从壁橱里拿出一件日本睡衣，黑色，宽袍大袖，给我穿上，帮我系上腰带。

她给我穿日本睡衣时，手指触到了我腰部。我感到了她手指的柔软与温暖。但是我对她的举动还是不解。

她转身走了出来，到门口跪下，等我出来给我穿上木屐。然后走到桌子后边拿出一个塑料包，一路小跑地把我带到屋后的一座小山下。

小山下有一个不大的坳，山与坳连在一起，山如背靠坳如座，就像故宫里皇上的龙椅。一泓清清的温泉在小坳里汨汨地冒着热气。她示意我下去。

温泉？我早就知道北海道一带的温泉非常有名，特别是一个叫登别的地方，很多日本有钱的人不惜千里迢迢从东京、福冈而来，从东京到札幌，往返的飞机票折合人民币就约四五千元啊！更不要说高昂的住宿费用了。叫我洗露天温泉？连想也不敢想的事！“要多少钱？”我本能地问。日本什么都要钱，这是我来日本后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我早就学会了。

“依依哎！”她笑着说了一声。

这句我懂，是日语的“不”。真的吗？我竟有些不信。

她用笑容鼓励我下去。

我脱掉了宽袍大袖，只剩下裤衩，很为难地看着她。她却全然不当一回事，一点害羞、回避的意思都没有。风雪里，只穿一条裤衩，我冻得抖抖缩缩。她却毫不在意地伸手接过宽袍大袖，用眼色示意我脱掉裤衩。我不知该怎么办，呆呆地望着她。她也不明白我的意思，就走上前来给我脱。我连忙～挣，就势穿着裤衩跳进了温泉。她先是一愣，忽然就明白了，使劲地笑了起来。可能是看我太窘了，她笑了两声就忍住了，把我的宽袍大袖装进她带来的那个塑料包，放在温泉边，走回屋去。

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这时，我感到了温泉的暖意。

头露在水面外，能够吸到清冷的有点刺激鼻腔的新鲜空气，身子泡在温水里，人奇特的舒适，所有的公共澡堂、宾馆的沐浴间或家庭的浴室，都无法体验到这种露天温泉的奇妙。那水就像是一位慈爱的女性，用她温暖而宽广的胸轻柔地包容着你，用她那柔软的肌肤，爱抚着你，揉搓着你，摇晃着你。

我仰卧着，看着满天的雪花飞舞迷迷蒙蒙。没有人，不必再隐蔽什么，我屈起双腿脱掉短裤，顺手扔到岸上。我顿感屁股一阵温暖。臀与温泉水异常惬意的接触使我再一次感到，用女性来形容温泉是再准确不过了。女性是以子宫为代表的，子宫是生命诞生的地方，因而有着最宜于人类生存的温度与适度，子宫又是缺失的，凹陷于内的，因而是包容的。世上只有好女人和温泉能给你温暖、安宁和睡意。很多年后，每记起这事我不禁自问，当时也就二十多岁，也没有什么性事经历，对女人也没什么感性认识，那天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我不得其解。

我仰看着天，天是铅灰色的，因为有云显得低矮。云色奇怪地发红，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雪的云被称为“彤云”的缘故。“彤”者红色也。黑黑的天色掩住了雪花远远的来路，片片雪花好像就在头顶上方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掉下来似的，落在你的脸上急急忙忙，带给你冷冰冰一丝寒意后融化得十分敏感，让泡在温水里的你感到惬意，不禁伸出舌头想去舔。

不知不觉中，我感到头项上的天空变成了一个穹窿，有一个高高的屋顶，天长日久的烟熏火燎，使屋顶很黑，黑黑的梁和黑黑的檩，相接相吻，钩心斗角，组成了怪诞的图案。图案间传来鼠和蛇的动静与气息。这是我祖上的老屋。这座老屋在农村，我的爷爷和父亲在这里长大，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它。可是，那天我就认定，我看见的就是祖上的老屋。听奶奶说，我老家那个地方，房屋结构都是一正两厢，厢房是人睡觉的地方，而正房不作寝室，正房内除了供祖宗的牌位和全家人吃饭外，墙角还有一盘灶火。这时我看见，老屋的角落上，灶火在燃烧，火焰冲腾，烟在熏着屋顶，火在向上舔着，非常奇怪，火竟然引着了檩。顷刻之间，檩和梁烧成一片火海！火在呼啸，房梁格格作响。忽然，一根烧断了的梁向我直落下来凶险非常！

我跳了起来。听到了女人的惊叫声。我顾不了那么多，一跃蹿上岸来。我在岸上站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没有老屋，也没有什么火焰，老屋和那场火竟是南柯一梦。天仍然下着雪，我赤裸地站在温泉边上。寒冷使我清醒过来，这时，我看见了她。

她躺在我对面的水里，一阵水雾飘过，露出了她的脸，我看到她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瞪着惶恐不安的圆眼。我忽然察觉自己赤裸着站在一个女人面前，急忙双手紧掩裆部，“扑通”一声跃入水中，跃的那么慌不择路，动作也一定是极为可笑，因为我听到了她轻轻的嗤嗤笑声。

我在来日本前就听说过日本有男女共浴的风俗。到了日本后，也见过高桥与他的妻子一同走进浴室，但只是见他们共进浴室而已，他们在浴室内的所作所为，不但见，甚至连想都没想过。这次是来日本后平生第一次与女人共浴，我的窘态可想而知。

我躺在水里，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敢动，我猜想，泡在我对面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老板娘。我专心致志地等待对面水响，等待这个泡在我对面的、我并没有敢正看一眼的老板娘先我离水的声音。等了老半天，对面的水好不容易响了一下却再无动静，又过了好长时间仍然是声息全无。我憋不住了，把眼睁开一道缝，趁着水雾阵阵飘过的间隙，却看清她不是老板娘，而是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躺在对面温水里，惬意地眯着眼，像是睡着了。

我的胆子大了一些，眼也睁大了一点。我看了她。温泉的水不是特别的清，有点像翡翠那种白绿色，屈光作用又使水面像一个老花镜，你能看见离水面很近的水下物体，但却都变了形。我的目光是从她的脚下向上看的，我想这样看就不会惊动她。其实目光的扫射是不会惊动一个人的，只要那个人不看你的视线，何况还有一阵阵飘过的水雾，那雾气会间隔你的目光。我明白这个道理，但当时我确实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水里的女人漂浮着，她的脚叉叠着浮在不深的水下，从我这边望去，只看得见白白的一个还能认出是两只叉叠在一起的脚的形状。她的两条腿，从膝的部分才开始一分为二，白白的失去了轮廓，像是浮肿的虚胖。目光再向前，我看见了最不该看的她的两腿之间的地方，一团黑色的海藻漂浮。再往上看去，她的胴体，仍是失去轮廓的样子，令人迷茫的白色的白色。胸前没有凹凸，红红的两点，点在应该是乳的中央。我的目光离开了水面，看她的脸。她有一张年轻而生动的脸，大约二十二三岁，纹过眉，黑黑细细的弯眉把额头反衬得很亮丽，眼睑也因之显出宽度。她的眼按说我应该看得清楚，我跳出水后曾见她被吓得圆目双瞪。可是，我那时十分心慌，并没有留意，此刻，她的眼闭着，我不知该怎样形容。她的鼻子挺直得如同西洋女人，面孔有些苍白，而且削瘦，颧骨有点显。她的嘴角紧绷着，唇是红润的，左右嘴角的距离较长，这说明她的嘴比一般人要大。

等我读完了她，才想起自己。我虽是捂着下身跳下去的，但其实并不能掩盖什么。我想起她的笑声，猜想她一定是也看到了我的那团海藻，我下意识地又一次用双手捂住了裆部，脸上一阵发烧。

我就这么躺着闭着眼，装着洋蒜。不知过了多久，小旅馆那边传来老板娘倍赏千惠子叫我们开饭的声音。是不是叫我们开饭我不知道，纯是本能地瞎猜。

忽然有一个十分悦耳的声音，犹如天外而来，是日语，我没全懂。不，我没全懂不是因为那是日语，而是因为这声音本身！这天外来音清脆悦耳，具有穿透力和诱惑力，用现在的话说，我听到了这个声音后就彻底“晕菜”！好半天我才明白这声音来自与我共浴的那位姑娘。我小心翼翼偷窥过去，从她的表情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叫我先上去。像是梦游一样，听从某种指挥却又不能自主，我背过身去，趟水走到岸边，竭力地伸手够老板娘放在岸边装有我宽袍大袖的那个塑料包。这个包放的可真是地方，我在水里，伸尽了手，离它也还有半尺来远。我努力向前欠着身，使劲地够，身后传来她嗤嗤的笑声。我这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半个尊臀已经露出了水面。其实，泉水虽不十分清莹，但也根本没有必要这样遮遮掩掩，要看的话人家早就把那物件看得一如己出。我索性跳出水来，仓惶地穿上我那宽袍大袖。我拣起地上的湿短裤，塞进塑料包里，为了表示大汉民族的文明和尊严，我故意塞得十分庄重。塞进去后，我拎着包如鲁达拎着禅杖，大踏着步向旅舍走去，头也不回。P5-10

我还没有到南京工作之前就对贵民兄有所了解，一个当过兵的人，学过医的人，做过共青团和宣传工作的人，最后搞起了文艺，怎么说都让人怀疑，这只能使人感慨岁月的蹉跎与命运的播迁。后来我调到南京，与贵民成了同事，接触就多了，发现我们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贵民是个性情中人，大嗓门，好发议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能听到他在这南方显得有些特别的北方话。贵民兄在文艺上的造诣是多方面的，理论、书画研究、创意策划、文学创作，这也许与现在的工作岗位有关，文联集中了几乎所有的文艺家协会，他又在综合性的创作研究部，或主动、或被动，或工作，或兴趣，或任务，或友情，不同门类、不同性质的作品、活动、项目总是找到他或与他相遇。不管在哪个行业都有一个博与专的问题，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可能要专一点才好，但对在文艺管理和研究部门的同志来说，只专就不够了，当然，你也不可能只专，工作的性质决定你必须什么都懂一点。在文联以及其他文艺单位，有不少像贵民这样的同志，为了工作，他们放弃或牺牲了自己的创作。所以，我曾经说过，研究文艺史，特别是现当代文艺史的一定要有一个宏观的视野，不能仅仅将目光盯在作家作品上，而要看到与此相关的制度，看到为文艺的发展提供服务并产生影响的环境与空间，人与事，当文化建设越来越成为国家行为时，这一点尤其重要。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到文化建设之中，这正是许多不在创作一线的文化人的价值所在。

这个话题我倒没有与贵民兄聊过，想象中对此他大概也就一笑而过罢？他是一个洒脱的人。他的行事就是这样，工作来了，他一心扑上去，行有余力了，便不妨为文，他的许多作品都是他业余写下的。业余创作有业余创作的难处，有它的特点，那就是不多，不大，不易成规模，所以听说贵民手里有一部长篇我是将信将疑的，工作那么多，那么忙，写长篇谈何容易。

但是，现在长篇就在我的面前，《慢慢感受你的痛》，我只能再次表示我的钦佩。

首先惊讶于作者对日本文化的熟悉和深入，虽然我知道作者曾经有过在东瀛的短暂逗留，也了解到作者为这部小说的创作进行了大量的准备，做了许多文案工作，广泛涉猎了诸多关于日本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著述，但如果没有对日本文化多年的关注留意和潜心研究，是不能达到这部长篇所展示的自由状态的，无论从小说氛围的营造，还是人物的生存背景，甚至小到一个动作，一种姿势，一个眼神，都显得浑然天成，出神入化。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不同，写实与抽象、写意或夸张变形又不同，而《慢慢感受你的痛》恰恰是一部写实性的长篇，这就需要作者要有充分的知识准备。黑格尔在对长篇小说最高的期待是要具备史诗的品格，他对史诗性作了明确的要求，其中一点就是百科全书式的描写，也就是说，一部写实的长篇小说要对其所反映的时代，所叙述的空间，以及作品中人物活动的场所要有细致、全面而真切的描写。这种描写不但要达到细节和具象上的真实，还要力求深入骨髓，上达到精神与文化的层面，人物的心理、语言、行为与性格必须与他所处的环境相配伍。在这部作品中，既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人物间的冲突与碰撞既缘于性格以及具体的矛盾，也与各自所处的文化有关，传统、习俗与价值观都是人物行动的潜在动因。事实上，感受与探讨不同文化间的冲突与交融是这部作品相当重要的一个方面。贵民在这些方面的把握相当用心，体察入微，很有分寸感。正是这些方面，使得这部作品不但真实，可信，而且其生动丰富的域外文化风情也给读者相当的信息量与审美上的体验。

与此相关的，我注意到作者对日本文学也下过一定的功夫，这在人物塑造与语言上都有所体现，比如小说的第一部分，其叙述语言具有浓郁的抒情性，有着日本小说唯美的特点，依稀可以看到川端康成的影子。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得出贵民在艺术的经营上是一个很细心的人。这部作品的故事大部分发生在日本，作品中的人物也都是知识分子，其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又是艺术家，因此，他们不可能不受到日本文化的影响，在艺术趣味、艺术见解上显然有其本土的取向，在塑造人物时，这不能不顾及到，其次，还要考虑到读者的接受，中国读者对日本文学还是比较熟悉的，在面对这种题材时可能会不自觉地将日本文学作为预先的接受图式，当然，并不是说贵民会刻意地摹仿日本文学，事实上，日本文学在表现悲剧、塑造女性形象、再现东方文化与东方风情上确实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了成熟的风格，恰当地融入与借鉴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也会使作品呈现出别样的审美气质。

拜读之后，我以为《慢慢感受你的痛》最大的成功在于刻画了两个女性形象，一个是来自中国的秦桂芳，一个是日本女画家水木秀子。虽然她们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人生经历，但是她们同在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中生存，作为女性，她们共同扮演着男权话语下的“被看”的角色。秦桂芳二十岁时怀着少女的梦想东渡日本，但在严酷的社会现实面前一切梦想只能化为灰烬，她很快便被抛入了社会的底层，经历了被男人玩弄、侮辱、欺骗，甚至要靠出卖自己的身体而生存。与秦桂芳相比，水木秀子似乎要优越许多，她有一个工程师的父亲，一个音乐教师的母亲，她很早就开始学习绘画，并且成为知名的画家，但秀子优裕的物质生活的背后，却是极度痛苦与绝望的精神生活，她明白自己在男性的视觉仅仅是一种观赏性动物，毫无独立的人格可言，她暗恋的川谷老师并不能理解她的感情，而作为日本画界的国王的野毛老师竟在她十八岁时强暴了她。在男性世界里，秀子丰富的内在情感、天才的创造力被粗暴地忽视了，她也只是男人的一个玩偶而已。作者在构思这两个人物的时候，显然是以对比的形式出现的，她们虽然性格不同，遭遇各异，但又殊途同归。贵民着重挖掘的是人物的内心情感，表现了在男性霸权社会里女性对爱情的渴求，但这种渴求往往在现实面前都被打得粉碎，女性所品尝的只是一杯又一杯感情的苦酒。比较有深意的是，作者将这两个女人最终推到了一起，让她们成为一对同性恋者，这种凄然的结局让人心痛，它是女性在无法得到男性的眷顾之后绝望的做法，然而这样是否就能抚平对方与各自的伤痛？我不知道贵民对女性主义有过怎样的研究和思考，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虽然社会发展到今天，女性的人格独立、社会地位依然值得思考和关注，当然思考与关注的内涵随着时代与社会的发展不断变化，所以，表面上看，贵民的这部作品着重表现的是作为个体的女性的生存特别是情感的归属，但在背后却是更为丰富复杂的社会因素。

除了两个女性，小说还有另一有意味的人物，那就是马逸，一个男性形象。我认为这一形象在小说中是一个功能性的人物，是一个角度，也是作品意义的另一极。《慢慢感受你的痛》叙述的是女性对来自外部与内部的痛苦的挣脱，从根本上说，是谁在叙述？她们的痛苦又是谁在看，毫无疑问，当然是男性。女性的意义只有在男性的目光中才能呈现，男性的目光在作品中可以是隐匿的，并不一定要进入作品，也可以是显性的，以叙事人的身份出现，还可以具体地进入作品，进入情节，甚至充当主要人物，又可是两者的结合，既是人物，又是叙事人，这部作品实际上近于最后这种方式。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男性，马逸一开始是以欣赏、赞美的眼光来观察女性的，在他的眼中，女性有着惊人的美丽，所以当秦桂芳打碎了他对女性的幻想之后，他才会表现出异常的愤怒，对她投以“极轻蔑、极怨恨、极毒辣”的目光，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男性对女性的看法，但这一切的造成缘于什么？是女性的自身的轻薄与下贱，还是男权社会的过于强大，使得女性在无奈中丧失了情感和自尊？这些问题马逸可能也未见得完全明白，作为一个看者，同时又是一个体验者，马逸是与书中的故事一起成长的，是女性给他开启了一个新的天地，是女性让他从一些特殊的视角重新来认识世界，包括文化、生存与祖国。

这部长篇小说的结构也是非常独特的，它以人物作为章节的小标题，前三个部分即“马逸”、“秦桂芳”、“水木秀子”，是以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的，让读者一开始就进入到人物的内心，并对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从第四个部分开始，小标题变为相互关联的两个人物，叙述人也由第一人称转为第三人称，使故事有了更为客观的呈现。这样的结构形成了前后互动，人物也由平面走向立体，故事情节也不断地被推向高潮。在总体上，它是一种复调，前三个部分分别由三个人物来叙述，实际上就是三个声部，是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色彩，不同的语义，它们分别相对完整地次第展开，到第四部分向后，三个声部合了起来，是一种和弦，相互对比，相互映衬，比起单一性叙事结构，这样的处理理所当然具有更为丰富的形式功能，也体现了长篇小说应有复杂之美。

这样的结构，特别是叙述视角的运用需要相当的驾驭能力，在其中，我们看到许多现代小说发展的影子。总体上看，《慢慢感受你的痛》是一部近于写实风格的作品，但在许多艺术表现方法上却吸收了现代小说的成果，这样的处理反映了贵民对小说艺术的理解。中国当代小说经过了几个发展阶段，早期以传统写实为主，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现代小说风格成为主流，许多现代派的手法与风格被大量运用，成就了繁荣一时的中国先锋小说。而进入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这一先锋文学运动似乎难以为继，许多当年的先锋作家都放弃了，转而回归传统。我以为，先锋文学对中国小说的贡献还是很大的，许多技术、手法与观念不能轻易抛弃。如果考虑到传统，考虑到读者的接受，寻找传统与现代的结合可能不失为一种选择。是不是贵民也有这样的想法？仅从这部小说的结构与视角来看，这种多变的视点，人物与叙述人的分合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复调性，就是对现代小说手法的娴熟运用。而且这种运用并不是纯技术的，它是与作者对小说语义的探索，对人物性格的刻画紧密相关的，它有机地融入在写实的流畅的叙述基调中，引导着读者不断变换角度进入作品，使得作品的世界在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层面次第打开。看来这种持平的包容的艺术态度与写作实践是值得肯定的，它不但开拓了小说的容量，承继了当代小说在艺术探索上的成果，而且保持了作品在阅读上的亲和力。

与贵民共事多年，因为距离太近，可能影响了对作品的看法。写下一些感想，主要是表达对贵民新作面世的祝贺，对他勤于创作的感佩。

2010.4.16·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