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后满清入关,满汉不两立,大规模抵制又开始了。黄宗羲这样的大才子,被朝廷车驾请了很多次,自己虽然抵制到底,但最后还是动了动手,让儿子黄百家去帮着修《明史》了。大才子傅青主是被招了博学鸿词,得进京做官。为了坚持抵制,傅青主琢磨了下自己的特长:我懂医呀,好!拿特效泻药当饭吃,肚子拉得稀里哗啦,人都拉成管子了,上面灌下面蹿,这就没法进京了。君命如山,下头的官吏还是硬起头皮,把他老人家七手八脚抬进了京城,一路上不知伺候了多少屎尿。所以抵制不容易,都得豁出肚子来拉稀。
有些传说里,伯夷、叔齐饿死还有点波折。他们抵制周粟,于是在首阳山吃薇菜,但有人就跑去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薇菜不也是周朝的么?”伯夷、叔齐于是只得抵制到底,就饿死了——鲁迅后来还为这写了小说。司马懿有段时间抵制曹操,不想做官,在家装风瘫,躺着不动。哪怕见了曹操派来的人,也还是得冒着生命危险装到底。所以上古之人为了抵制,脑袋都得拴裤腰带上,拉拉肚子什么的,真已经是很小的事了。
商业时代,抵制起来就少了许多生命危险,你不买就行了呗。十九世纪,拿破仑和英国人打仗,特拉法尔加海战输了,打不过英吉利海峡去。拿破仑眼珠一转:你英国人不是靠海外贸易赚钱么,我抵制英货,亏死你!他号召法国人抵制英国货。开头两年,真有效。英国出口下降,法国棉纺业大发展。可是拿破仑还是想简单了:英国人没法卖货到法国,可以走私到中欧啊,可以卖给西班牙啊!拿破仑去打西班牙,结果“半岛战争”僵住了,历史书所谓“深陷在西班牙战争的泥潭里”。英国人也生气:这科西嘉矮子,断我财路,容你不得。没制海权还敢抵制我们?不知道现在海上走都是我们收保护费么?英国于是对法国来个反抵制,看谁熬得过谁,波尔多、南特这些法国港口,立刻受不了了。拿破仑战争过去后,法国和英国的经济差距大到追不上。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也抵制过许多次日货。但干家驹先生1932年写过篇论文《抵制日货之史的考察并论中国之工业化问题》,大概意思:抵制日货的次年或第三年,日货输入反而激增。所以中国民族工业不发达,抵制日货不是根本办法。除去义愤地抵制之外,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态,必须从发展我们自己的民族工业着手。实际上,上海北京那些大亨,何尝不知道这道理,这不妨碍他们抵制声喊得山响。北京当时有聪明的绸缎庄乘机发财,抵制声喊得响亮,私底下请贵人进库房,高价卖日本布;上海有过“土布运动”,嚷嚷抵制,实际上是推销自家劣质布。所以到最后,生意人总有机会赚钱。
这些故事如果有什么可参考的意义,无非如下:
上古时节,抵制是个很端庄很个人很有气节的事,也确实有仁人志士显示高风亮节,书之竹帛,坏处是有一定危险。而商业流通发展到这个时代了,要搞抵制,结果总是两败俱伤,看谁熬得下去而已。有实力的搞抵制,比如英国搞法国,可以让对方头大如斗;但如果自身都问题一堆,还搞抵制,后果就不是很妙。当然啦,你说不能按后果来算,抵制注重的是气节,表的是态度!这固然好,有伯夷、叔齐之风,但还是得警惕:在许多时代,抵制声嚷得最大的,通常得利也最多——虽然我们未必看得见就是了。
最后一个故事。
以前,巴尔干半岛出橡树,橡树果是好饲料,所以塞尔维亚人民养猪成风,每年有上等好猪出口,口碑甚佳。奥匈帝国担心塞尔维亚日长夜大不好收拾,寻思斩草除根,从猪下手,猛提猪进口关税,就差挂起口号:为了奥匈帝国,抵制塞尔维亚猪!塞尔维亚人养猪亏本,农民贫苦,气炸了。一边另找销路,一边寻思怎么给奥匈帝国来一下子,报这一猪之仇……后来的事众所周知,1914年出了萨拉热窝事件,塞尔维亚人刺杀了奥匈帝国王储爷,然后一战爆发了……
如果我跑去跟塞尔维亚的猪说:就因为在买卖你们的价格高低上做手脚,导致人类互相抵制互相伽恨,最后搞刺杀、闹矛盾,还打了世界大战,猪一定会妄自尊大、仰天长笑:这些愚蠢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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