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雀一战
小妹阿姨从谢家出来以后,在附近愚园路上一幢临街的大楼里找到份人家。说起来是公寓,实质上,他们这一套公寓住了两份人家,什么都要合用,这家只占了一大间和一小间。夫妻俩睡小间,小妹阿姨带了两个读小学的孩子睡大间。吃饭也在大间,会客也在大间。虽是大间,三张小床和一张吃饭桌一放,也就挤得很了。因此,小妹阿姨的有些东西便只好暂时不带过来,仍旧放在谢家,比如那口红木五斗橱,那三只樟木箱,还有她的户口和粮油。她不想在此做长,一旦有了合适人家,她是立即就要走的。反正谢家好姆妈很好说话。
这人家日子过得马虎,小妹阿姨的精细没了用武之地。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她也少了壮年时候的锐气,不那么一往直前,却开始为自己的退路着想。夜晚,睡在这间挤满白木家什的房间里,耳畔充斥了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鼻息声,月光和路灯透过单薄的印花布窗帘,将个房间照得透亮,没了遮蔽,她觉得好像睡在马路上似的。难以入眠,就想着以往的大半生。过去的时光倒流一般,一幕一幕在眼前展现:她脑后用二寸长的红头绳扎起一根独辫,进了余杭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做丫头;绸衣绸裤绣着“回”字纹的花边,随着大小姐嫁到了上海的张家;大小姐从少奶奶做到老太太,最后魂归西天;她却被张家小辈辞了出来,然后到了谢家,又到了此地……几十年来,她送了老的,接来小的,小的扶成人,老的又托生,弄到头,自己倒孑然一身。虽说是挣了一些钱,可却没个地方安置,那钱便也成了孤魂儿。她想着这些,心中生起无穷的感叹,要强了一辈子,竟脱不了吃人家饭、看人家眼色行事的下场。然而,岁月流逝,心力确是一年不如一年,不服输也是不行的。要是真到了老得做不动的时候,可是连个歇身之处也没有啊!莫不成再回余杭乡下去?从那里出来了几十年,她早已是上海人了,她从不曾以为自己是个乡下女人。她小妹阿姨是上海人,是上海人必得生活在上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这只是她对上海的态度,上海对她的态度,却并不是那样明朗和确定。想到此,心里不由悔悔的,该趁早成个家的。到底是那时节年轻气盛,只当有使不完的力气、用不完的精明、过不完的年月呢……她在这懊丧的心情里昏昏睡去,刚合了眼,便听见楼下马路上,扫帚扫着路面的“沙沙”声,该起来买菜了。她勉强起身,肩背发酸,眼皮发沉,哈欠一个连一个,上一日的懊丧还没退去,便又添上这一日的,日日积累,小妹阿姨眼见得憔悴了。
经过一夜一夜的苦思冥想,小妹阿姨终于想明白了,她应该有一间房子。其实,所谓家,便是一个巢,巢可不就是房子?有了房子,她就有了栖身的地方。她可以不住别人家了,只帮人买买菜、洗洗衣,或者帮人烧一顿中饭或晚饭——加起来,收入只会比现在多,而不会少,况且,她是很不在乎钱的。说到了钱,她从现在起就可以坐吃,如果她愿意的话。可就是没个“坐”的地方啊!自然,钱总是越多越好。只要有了房子,赚钱的门路也就多了。她还可以去买一部缝纫机,给人家做衣服。西式衣服她不会做,可是中式的,包括拉丝棉、翻丝棉袄,她可全会。那就更为清闲、干净,也尊贵了。她也可以到里弄去申请一份工场问的工作,那么,连生老病死,都可有了一定的保障。然后,她可以去过继或领养个儿子,有了儿子,自己的一切,便都有了交代,自己这一世的辛苦也有了永久的意义。想到儿子,她不由精神大振却又微微地惆怅。反正,有了房子,怎么走都有路,哪条路都走得通;没了房子,便只剩下一条越走越窄的羊肠小道。想明白了这些,小妹阿姨倒平静了下来,心绪不再烦乱,身上也恢复了活力。
她要一间房子。小妹阿姨的生活有了目标,重新抖擞起来。她发现自己的心力和精明还很充足,对前景也就更乐观了,行动也更坚决。她首先想到的是张家。从小跟了张家老太太出来,足足跟了三十年,为什么不能算是张家的人?新社会人人平等,主佣都是一般高低,决没有理由将她从张家划分出去的。
星期日下午,她去了张家。走近张家门前时,脚步却犹豫起来。小花园光秃秃的墙头,在她眼里忽然长出了茂盛的常青藤,老先生在藤下摆弄着几株杜鹃花,苍苍的自发映着粉红的花朵,修枝的剪刀清脆地剪着,咔嚓咔嚓。生性荒唐的先生,末了还是让她帮了老太太把他制服得安安分分、小小心心,走路都难出个响。她不由抿嘴一笑。这一笑却笑醒了,红云似的杜鹃没了,满墙的常青藤也没了,剪子的脆响更没了,只剩下一栏光秃秃的墙头,墙角上升出一树夹竹桃,花是早已谢了,叶子也绿得旧了似的。她迈开脚步,绕到了后弄堂。后弄堂的水门汀地,碎出更多的纹路,错综交叉,网似的缠脚。弄堂似乎窄了,墙却高了,她觉得气闷。午后的阳光越过楼房,刚抵到却又越过墙去了,黄黄地照着楼房背阴的墙上。她看着自己的身影皮影戏似的从墙上走过。后门开了几扇,却露出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声音。她向弄堂尽头的六号走去。-
六号张家的房子是与众不同的一幢。原本是和这弄堂里所有的房子一样,双开问、三层楼。后来自己又动土木扩展了.将弄堂的横头整个儿地拦了进去,又多出了两上两下的一幢,隔了一个天井与原来的房子相对着。房间再多再好,她也不眼馋,她只要自己原先住的那一个八平方的小房间。在那里,她住了足足三十年。小房间顶上是洗澡问,几次漏水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些水迹,那花纹边缘的水迹于她都是稔熟得亲切了。
她走进狭弄深处,刚要走近六号门前,那门却陡地开了.旋风似的出来两个龌龊的男孩,从她身边旋过,几乎将她撞倒。她正考虑是否要骂,不料那两位已经回过头来,吐出一句曲折而又露骨的脏话,使得从未结过婚的小妹阿姨红了脸,她只得装作没听见。好在门已开了,只需往里走就行了。那房子并不如她梦里几度回时那样凄清廓寂,反是过于热闹。楼梯过道上堆了满满的垃圾般的杂物,门窗无所顾忌地碰响着。她立在厨房门前,心里又恍惚起来。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