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自传小说三部曲之一,四十年心路呈现。
道尽亲情纠葛、家族荣枯,堪称民国版《红楼梦》。
对母亲的依恋、断绝,毁坏了她,也成就了她。
正如《易经》的变与不变,互为表里,教人惊诧愕然。
【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及文明系讲座教授王德威】这部小说是张爱玲花了四十年写的,她离开香港后就开始写,直到过世也没写完,因为她不断改写。套用萨义德的“晚期风格”,到了晚期,她超越到另一个境界,更老辣,这绝对是生命书写的标志。
【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张瑞芬】“打从她小的时候,上海就给了她一切承诺”,这句话潜意识里或有对母亲的依恋,尤其是《易经》用了极大的篇幅着墨母女之间,这是张爱玲早期作品不曾有过的。
接续《雷峰塔》的故事,张爱玲著的《易经》描写女主角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遭遇,同样是以张爱玲自身的成长经历为背景。张爱玲曾在写给好友宋淇的信中提及:“《雷峰塔》因为是原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相形之下,《易经》则全以成人的角度来观察体会,也因此能将浩大的场面、繁杂的人物以及幽微的情绪,描写得更加挥洒自如,句句对白优雅中带着狠辣,把一个少女的沧桑与青春的生命力刻画得余韵无穷!
琵琶没见过千叶菜。她母亲是在法国喜欢上的,回国之后偶尔在西摩路市场买过一次,上海就只这个市场有得卖。她会自己下厨,再把它放在面前。美丽的女人坐看着最喜欢的仙人掌属植物,一瓣一瓣摘下来,往嘴里送,略吮一下,再放到盘边上。
“千叶菜得这么吃。”她跟琵琶说,念成“啊提修”。她自管自吃着,正色若有所思,大眼睛低垂着,脸颊上的凹陷更显眼,抿着嘴,一口口啮着。有巴黎的味道,可是她回不去了。
琵琶别开了脸。太有兴趣怕人觉得她想尝尝。姑姑半笑不笑地说:“那玩意有什么好?”她在欧洲也吃过千叶菜。
“唁,就是好。”露只简单一句,意在言外。
三个人组成了异样的一家子。杨小姐、沈小姐、小沈小姐,来来去去的老妈子一来就告诉要这么称呼。她们都是伺候洋人的老妈子,聪明伶俐,在工厂做过工或是在舞厅陪过舞,见过世面,见怪不怪了。就算犯糊涂,也是搁在心里。杨小姐漂亮,沈小姐戴眼镜、身材好。不,她们俩不是亲戚,两人笑道,透着点神秘。小沈小姐比两人都高,拙手拙脚的,跟老妈子一样像是新来的。后来才从开电梯的那儿打听到是杨小姐的女儿。杨小姐离婚了。沈小姐在洋行做事,不常在家。三人里杨小姐最难伺候,所以老妈子都待不久。露和珊瑚宁可凡事自己来,而不依赖亲戚们荐的老妈子。东方人不尊重别人的私生活,两人的亲戚也都爱管闲事。露和琵琶的父亲离婚之后,照样与小姑同住,姑嫂二人总像在比谁反抗家里多些。
“她们俩是情人。”露的弟弟国柱笑道,“所以珊瑚小姐才老不嫁。”
远在巴黎的时候,露就坚持要琵琶的父亲履行写在离婚协议书上的承诺,送琵琶到英国念书,反倒引发了危机。琵琶不得不逃家去投奔母亲。
“看着吧,琵琶也不会嫁人。”国柱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谁只要跟咱们的杨小姐沾上了边,谁就不想嫁人。”
听人家讲她们俩租这一层楼面所付的房租足够租下一整栋屋子,可是家事却自己动手做。为什么?还不是怕佣人嘴敞。
琵琶倒不懂她们怎能在租界中心住得起更大更好的公寓,而且还距离日军占领区最远。她倒是知道母亲回国完全是因为负担不起国外的生活,而她就这么跑来依附母亲,更是让她捉襟见肘。补课的费用贵得吓人。而姑姑自从和大爷打官司输了,不得不找差事,也变得更拮据。但是看母亲装潢房子仍旧是那么地刺激。每次珊瑚在办公室里绊住了,不能赶早回来帮忙装潢,露就生气。
“我一个人做牛做马。”她向帮不上忙的琵琶埋怨。“是啊,都丢给我。她的差事就那么要紧。巴结得那样,也不过就赚个五十块一个月,还不到她欠的千分之一呢。” 她在房里来来回回踱方步,地上到处是布料、电线、雕花木板、玻璃片、她的埃及壁灯、油漆桶、还有那张小地毯,是她定做的,仿的毕卡索的抽象画。
“知道你姑姑为什么欠我钱么?她可没借,”她把声音低了低,“爱拿就拿了。我的钱交给她管,还不是为了币值波动。就那么一句话也不说,自个拿了。我全部的积蓄。哼,她这是要我的命!”
琵琶一脸惊骇,却马上整了整面容,心里先暂停判断。她喜欢姑姑。
“我有个朋友气坏了。他说:‘根本就是偷,就为这,能让她坐牢。”露眯着眼,用英语模仿友人激愤的说话,天鹅般的长颈向前弯,不知怎的竞像条蛇。
“她为什么会那样呢?”琵琶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明哥哥啊。打算替他爸爸筹钱,这个洞却越填越深。没错,爱上一个人就会千方百计想帮他,可也不能拿别人的钱去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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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童女的路途
张爱玲《雷峰塔》与《易经》
张瑞芬
琵琶尽量不这样想。有句俗话说“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会报复她父亲与后母,欠母亲的将来也都会还。许久之前她就立誓要报仇,而且说到做到,即使是为了证明她会还清欠母亲的债。她会将在父亲家的事画出来,漫画也好……
——《易经》(第六十一页)
二○一○年溽暑中看完《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与《易经》(The Book of Change)这两本应是上下册的“张爱玲前传”,一股冷凉寒意,简直要钻到骨髓里。原先想象的中译问题并没有发生,倒是这书里揭露的家族更大秘辛令人惊吓。如果书中属实,舅舅和母亲无血缘关系,是抱来的(这点《小团圆》也说了),弟弟也不是她的亲弟弟(那个可疑的教唱歌的意大利人……),母亲和姑姑在钱上面颇有嫌隙,姑姑甚且和表侄(明表哥)乱伦,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在这一大家子的混沌关系中,张爱玲像是逃出了疯狂牢狱,精神却停滞在孩童状态。她幽闭茧居,精神官能症或偏执狂般聚精会神玩着骨牌游戏,一遍又一遍地推倒长城,然后重建。鬼打墙一般,非人的恐怖。这回,可和胡兰成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她在这部巨幅自传小说中无端虚构弟弟的死亡,又是为了什么?
《雷峰塔》与《易经》是张爱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向英美文坛叩关失败的英文小说,因篇幅太长故一分为二,总计三十佘万字,近八百页篇幅,直到她去世十五年后的今日,手稿才由遗产执行人宋以朗找出出版。《雷峰塔》从幼年写到逃离父亲家里,投奔母亲;《易经》写港大求学到二战中香港失守,回返上海。《雷峰塔》《易经》,下接《小团圆》,按理可称为张爱玲的人生三部曲,但《雷峰塔》与《易经》仍是一个整体,从书中人名与《小团圆》完全两样可知。《雷峰塔》与《易经》是张爱玲的英文自传小说,《小团圆》则是为中文读者写的,成书晚些,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与《色,戒》同时。
熟知张爱玲的人,读《雷峰塔》与《易经》,初初会有些失望(大致不出《私语》(《童言无忌》和《对照记》内容),但李黎所谓“张爱玲到底不是珍·奥丝婷,她的童年往事实在无法撑起一本近三百页的小说让人手不释卷”,则未必属实。读张爱玲这部形同《私语》和《对照记》放大版的自传小说,最好把自己还原为一个对作者全无了解的路人甲,愈不熟知她愈好(正如读《红楼梦》不要拿荣宁二府人物表焦虑地去对照曹雪芹家谱)。你只管顺着书里的缓慢情调和琐碎细节一路流淌而去,像坐在乌篷船里听雨声淅沥,昏天黑地,经宿未眠,天明已至渡口。当然,记得要先找出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熏上第一炉香,从《雷峰塔》看起。
《雷峰塔》一开始,就是以孩童张爱玲(沈琵琶)的眼,看大人的世界。那四岁时就怀疑一切的眼光,看着母亲(杨露)和姑姑(沈珊瑚)打理行李出国,父亲(沈榆溪)抽大烟,和姨太太厮混,宴客叫条子。在大宅子另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厨子花匠男工闲时赌钱打牌,婢女老妈子做藤萝花饼吃,老婆子们解开裹脚布洗小脚,说不完的白蛇法海雷峰塔。就像张爱玲《对照记》里说的,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的度日如年:
每个人都是瓮声瓮气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顶爱背后的这些声响,有一种深深的无聊与忿恨,像是从一个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来的风,能提振精神,和楼上的世界两样。
《雷峰塔》取意何在?
……
“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国入。”珊瑚的声音低下来,有些不安。
“榆溪倒是有这一点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实那时候有个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说了,举杯就唇,也没了笑容。
这是张爱玲八岁,弟弟七岁,母亲(露)与姑姑(珊瑚)刚返国时的对话。在《雷峰塔》卷尾,琵琶逃出父亲的家后未几,弟弟(沈陵)罹肺结核,在父亲和继母(荣珠)疏于照料下猝逝,才十七岁。琵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很迷惘,“将来她会功成名就,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
弟弟的死,显然不是事实。真实人生里的张子静一生庸碌,念书时办了个刊物,向已成名的张爱玲邀稿被拒:“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熬过“文革”时期,他中学教员退休,落寞蜗居在父亲唯一留下的十四平方米屋子里,在季季访问他两年后(一九九七年)去世。或许血缘之事只是虚构的波澜,我只想着张爱玲这么早就下笔这么重了,假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部小说在美国“功成名就”,或一九九五年她去世时与其他作品一起出版了,一直仰慕着她的弟弟读了,那恐怕就是震惊,而不是眼泪汩汩而下了。因此我不相信张爱玲一九九二年致书宋淇“《小团圆》要销毁”是因为顾虑舅舅的儿女或柯灵的感受。她的作品更早就无情伤害过父亲、继母、舅舅许许多多人,以及……弟弟了。
写作是何等伤人伤己且妨害正常生活的行当,回忆,就是那劈伤人的,沉重的枷锁。如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都已经烧完,故事也该完了。在炉香袅袅中,那个童女仿佛穿越时空异次元,仍然圆睁着四岁时的眼,怀疑一切,并且相信文字永远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与一切证据。 (本文作者为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
这部小说是张爱玲花了四十年写的,她离开香港后就开始写,直到过世也没写完,因为她不断改写。套用萨义德的“晚期风格”,到了晚期,她超越到另一个境界,更老辣,这是生命书写的标志。——王德威(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及文明系讲座教授)
“打从她小的时候,上海就给了她一切承诺”,这句话潜意识里或有对母亲的依恋,尤其是《易经》用了极大的篇幅着墨母女之间,这是张爱玲早期作品不曾有过的。——张瑞芬(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
这部小说是张爱玲花了四十年写的,她离开香港后就开始写,直到过世也没写完,因为她不断改写。套用萨义德的“晚期风格”,到了晚期,她超越到另一个境界,更老辣,这是生命书写的标志。——王德威(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及文明系讲座教授)
“打从她小的时候,上海就给了她一切承诺”,这句话潜意识里或有对母亲的依恋,尤其是《易经》用了极大的篇幅着墨母女之间,这是张爱玲早期作品不曾有过的。——张瑞芳(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