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景正在林场里挑水浇苗。
林场位于我们槐树湾集北边,毗邻浩浩荡荡的洪河,呼啦啦几里地长,又呼啦啦几里地宽。在我走出槐树湾之前,我一直认为天底下再没有比这片林场更大的自然生态,从林子的一头钻进去到从另一头出来,没有三泡尿的时间是不行的。我之所以如此清楚,因为我们没上学前经常在里面玩“藏老么”,也就是城里人讲的“捉迷藏”,玩着玩着我们就犯了迷糊,不但找不到对方,连自己也不知道身处何方。在林子里,不但我们辨不清南北,大人有时也找不着东西。据说张福景刚来林场的头一天半夜提着裤子到林子里拉屎,回来时把路走反了,第二天黎明才一身雾水摸回来,公社还以为他“畏罪潜逃”了呢。林子里参差不齐长着大大小小的杨树,等高到与生产队的麦秸垛一样,就会移到公路两边。那时东埠公社的行道树清一色都是杨树,我们当地人叫“钻天杨”。“钻天杨”长得一快,长得高,长得直,也长得密,走在枝繁叶茂的公路中间,听着路两边哗啦啦风吹绿叶的悦耳响声,宛如炎热的夏天喝了碗冰凉的井水,心里要多舒坦就多舒坦。因此,槐树湾集上的广播里经常讲:“挺拔的白杨替我们站岗,摇曳的树叶为我们歌唱,昂首挺胸,我们行进在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上……”
“坏分子,走,跟俺到大队部!”刘都堂派来的一个基干民兵找到了卷着裤腿、满头大汗的张福景。
张福景卸下肩上挑水的担子,愣在了原地:“俺来到林场后,一心一意接受改造,没有说坏话也没有做坏事,更没有在大人小孩面前哼半句给李云唱过的梆子戏,去大队部干什么?”
“噫!恁这个坏分子说话倒像老绵羊挤屎蛋子,一串一串的!”基干民兵话毕,不由分说,拽起张福景的领口就走。
知道去大队部没有好事,张福景死活不动:“场长让俺今儿个浇三百棵杨树苗,到现在才浇了一百棵,浇不完就没工分,没工分就没窝窝头啃!”
基干民兵火了,松开张福景的领口,抓起他的一条胳膊哧溜一下别在了背后,嘴里大声嚷嚷道:“恁个坏分子,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现在去大队部,有比吃更重要的事!”
基干民兵押着张福景来到了大队部,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
大队部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看着站在屋中间狼狈的张福景。
“张福景,挑水活累不累?”刘都堂嘴里挂着“土炮”,歪着头,斜着眼问。
刘都堂抽“土炮”是一项绝活,我们槐树湾集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土炮”比街上买的洋烟卷诸如“黄金叶”、“淮河”和“大丰收”之类重两三倍,男人们吸烟时用手送进嘴里,抽进浓浓的一口之后,再用手从唇边拿下,以便好张口向外吐出烟雾,吸烟的唯一好处或者说快感,就是享受这一吸一吐的过程和烟雾袅袅的效果。刘都堂认为抽“土炮”是件神仙事,烟来来回回被送进嘴里又被取下,那就手忙脚乱,不成体统了。刘都堂抽“土炮”自有一套,先是用右手的小拇指从两个嘴角边将半干半湿、半稠半稀、半白半灰的唾沫刮下,然后均匀地抹在“土炮”较细的一端,抹的过程也十分讲究,像木匠刷油漆似的得先后抹上三遍。抹过第三遍片刻,刘都堂撅起紫色的下嘴唇,轻轻地把五寸长的“土炮”贴在了上面,奇迹出现了,粘在嘴唇上耷拉着的“土炮”竟然不会掉下来。这才是第一步。只看刘都堂慢慢悠悠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放在左手里,右手两个指头夹着一根火柴伸出老远,在空中飘飘然、呼呼然、先慢后快舞了个半圆形弧线后回到左手边,哧啦一下划着了火柴。一般男人点烟,划着火后就心急火燎地触到烟屁股上,刘都堂不然,高举着火柴,静等烧掉三分之二,然后才不慌不忙地点烟。这是第二步。烟点燃之后,刘都堂进入第三步,也就是吸烟的正常程序。抽烟时,他翘起下嘴唇,喷雾时,他耷拉下下嘴唇,就这么一翘一耷拉,飘逸又潇洒。刘都堂在大队全体社员大会上也是这么抽烟,讲上十句八句,翘起下嘴唇吸一口烟,然后再讲上十句八句,又吸一口烟,整个会议过程中,一支“土炮”忽明忽暗,夹在嘴唇上不掉不落。会议结束,烟也燃尽了,这时,只见刘都堂紧闭双唇,大嘴鼓得像噙了个驴屎蛋子,噗嗤一口将烟屁股吐出丈把远,随即大吼一嗓:“散会!”
不知是否受刘都堂的熏陶还是咋地,我们槐树湾集上的男人几乎没有不抽烟的,脸皮厚的女人们在家教育穿开裆裤的男娃娃,最常用的一句话是:“孩,等恁长大了,裤裆里有东西翘,嘴里最好也翘个东西,像恁都堂叔那样!”
听到嘴唇上粘着“土炮”的刘都堂问话,张福景急忙回答:“旧社会挑水累,新社会挑水不累!”
满屋子人都笑了。刘都堂没有笑,而是板着脸说:“孬话!挑水这个活儿啥时候都累!,'
屋子里再次大笑。张福景也忍不住笑了。
“想不想干比挑水轻的活?”刘都堂说话时,耷拉在下嘴唇上的“土炮”抖动不停。
“只要是革命活,再苦再累都不怕!”张福景回答。
刘都堂撅起“土炮”,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大声说道:“好,明儿个恁就不去挑水啦,搭个戏班子教人唱戏!”P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