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湖边春梦
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电影，虽然景傻人呆，但有些剧本还是很酷的。比如有这么一个故事，说阴郁清秀的文艺青年因为失恋跑到杭州散心，路遇夫妻两人，女的好看，男的糙汉。青年面儿上客套，心里啧啧。过几天，他在西湖边又遇上那个好看的人妻在独自游玩，两人便搭上话了。一个说我先生不在家，自己独居好怕怕，一个说哎呀弱女子确实危险，不如我保护你吧。一来二去，青年就跟少妇回了家。一回家，少妇又说啦，我怎知你是否真心想保护我？我要试试。接着就“嘿嘿嘿”地拿出了绳子和皮鞭，青年被绑起来狠抽，直抽到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少妇又丢了鞭子，扑上去狂吻人家伤口，边吻边哄，说你好乖哦，明天要再来哦。于是，青年真就每天来，每天被抽，他一开始还喊疼，后来就“好爽！好爽！”起来，两人真是欲罢不能只羡鸳鸯。有一天正美呢，忽有一伙强盗破门而入，抢了少妇就走，青年追，于是枪战，中弹，昏迷。待他醒来，却发现之前一切冒险，只是一场梦。
这个电影的名字叫“湖边春梦”，默片，拍于1927年，写故事的人名叫田汉，对对对，就是那个大剧作家老爷爷。不过在1927年，田汉29岁，还是电影界的懵懂新手，组织南国电影剧社刚一年，而三年后左翼作家联盟才诞生。《湖边春梦》起初只是田汉写的一个文艺青年作死的梦游故事，这故事被大导演卜万苍拿去落实成剧本，才被明星影片公司投钱拍出来。
说起来，20年代那会儿，拍电影基本不太有人管，大家都是爱拍什么拍什么，有人为理想，有人为钱财，各出奇招。比如投拍《湖边春梦》的明星影片公司，他们老板爱的就是重口味。这位老板叫张石川，中国第一代电影人，本来是洋行职员，1913年凑巧入了电影业，10年后，组建了明星影片公司。公司开张，他嚷嚷着要为了兴趣而拍片，于是自己先撒着欢儿拍了4部，拍的那是极尽庸俗无聊血腥暴力苦逼，连观众都看不下去，票房惨淡，还被当局禁映。一看生意要砸，老板只好收起真我，乖乖拍了些言情、苦情和新女性时髦戏。如此到1928年，张老板拍了部《火烧红莲寺》，他的恶趣味才得以发挥。电影讲的是飞侠美女大战妖僧魔窟。这片子有妖魔侠士美女动画，有飞天遁地打架斗殴，还一波三折，阴森恐怖，开放结局。从来没见过满天飞人、嘴巴放剑、掌心开炮的观众这下全看傻了，而且一傻三年—《火烧红莲寺》卖到万人空巷，于是趁热打铁，三年间连拍了18部续集，另外还有219部照猫画虎的同类电影也来跟风圈钱。当时的电影观众大多读书少，又不爱科学，经常分不清戏里真假，如此熏陶三年，世界观一塌糊涂。国民政府一看，电影院出来的傻子越来越多了，一生气，在1931年禁了所有神怪武侠片儿。但几年后，不死心的导演们跑到香港拍出了第19部《火烧红莲寺》，这就成了香港武侠片的开端。
也正是神怪片被禁的那几年，田汉他们的左翼电影运动发展起来，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更让人无心再看电影中的凶杀案和大美女。当时最有才华的导演和制片人，都聚集到几家大公司合并成的“联华影业”旗下，其中就有费穆、蔡楚生（蔡楚生就是那个跟阮玲玉关系很好很好的人，他最好的电影叫“渔光曲”）、田汉、夏衍，他们多是读书人，爱国、关心政治、有救国理想。“联华”的合伙老板之一叫黎民伟，他和前面说的张石川本是同一年入行拍电影，开公司也是前后脚，但这位的业界地位就高一点点，人称“香港电影之父”。一是因为1923年他组建“民新电影”，确是香港第一家电影公司；二是该大佬不到20岁就入同盟会，一生拍片反对低级趣味，同样开公司，拍的却是《中国竞技员赴日本第六届远东运动会》这种纪录片，抱负非凡；三是香港第一部故事短片就是他自己演的，叫“庄子试妻”。
《庄子试妻》，讲的是有一天庄子在外边玩，看见一个妇人对着座新坟使劲扇扇子。原来这妇人刚当了寡妇，想快点把亡夫的坟土扇干，好早日嫁人。庄子回家，就拿这事儿跟老婆田田讲。田田说，你放心我才不会这么对你哪。不想，第二天庄子真死了，田田伤心哪，还得办丧事儿，正烦，却见一俊美男子上门吊唁。男子一看人家正哭呢，少不得安慰，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好了几天，便要结婚。就在这“转角遇到爱”的当口儿，男子忽然揉着心口喊起疼来，说哎呀呀我心疼病犯了，要是吃不到新鲜人脑，我就要死了呀。田田一想，庄子刚死几天还算新鲜，干脆死人当活人吃吧，于是扛着斧头就来砍庄子的头。田田斧子一举，庄子就坐了起来，而那揉心喊疼的男人顷刻成了小纸片——原来，都是法术。庄子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说，逗你玩儿呢！田田就羞愤自杀了。
这电影拍于1913年，不仅是香港第一个故事短片，也是第一个被拿到国外放映的中国电影，而且，还是第一个有女演员的片子。在这之前，中国电影跟京剧一样，女人全由男人反串。《庄子试妻》这部，也是黎民伟自己演的田田，但他让妻子严珊珊演了女仆。严珊珊长得美，大气明朗，但总有些豪杰感，确实不大像庄子老婆，据说她在辛亥革命时参加过广东北伐军女子炸弹队，非凡人，后来还主动帮先生找了第二位妻子林楚楚。林楚楚也长得好、会演戏，她跟黎民伟的后代也都长得好、会演戏，比如有个孙女，名叫黎姿。
说到女演员，《湖边春梦》里挥鞭少妇的扮演者算是中国第一代艳丽女星，也是默片时代最红的女星之一，她叫杨耐梅。杨耐梅的爸爸是个大富商，大小姐从小受西式教育，又吃穿不愁，十几岁本来要出国留学，但看电影业风光，她就要拍电影。那会儿中国女演员还少，尤其没人爱演反派，杨耐梅19岁第一部戏，就演风流浪荡交际花，一炮而红，此后便成了蛇蝎美人专业户。富商爸爸的面子挂不住，杨大小姐就离家出走。自由年轻，有钱有名，从此成了上海滩的话题女王。
她的传奇生涯，如今网上搜起来还一串串的，但其实也没什么新意，无非是骄纵大小姐，离家出走当明星，奇装异服惹人追捧，俊俏男友吸毒滥赌。谁知默片时代结束，广东口音没法演出，过气明星负债累累，战争一来家业败光，脾气太坏众叛亲离，年华老去晚景凄凉。唉，这简直就是随便一个肥皂剧无新意的标准剧本啊。
其实杨大小姐这人，始终给我糊里糊涂没心没肺的印象，算一算，她演坏女人的时候还小，所谓生活理想，也都像从戏里看来的—自由浪漫，好吃好穿，万众瞩目，以及和好看的男生谈恋爱，除此之外，并没有更深的内容。关于她的帅气男友朱飞，两人恋爱时也堪称轰轰烈烈，且时间不短，但钱一花光，就不了了之，各自找活路去了，更没听说谁失恋伤心。就是这种，人生挤满了他人编写的电影和报纸头条，好像是主角，但又不做主，好像动静大，但又没个响儿。一定要讲动静的话，杨大小姐一生实打实拼了的就一次，是1928年自己办公司拍了部电影。
电影的名字叫“奇女子”，故事改编自当时一个姑娘的真事儿。姑娘名叫余美颜，1900年生人，算起来大杨小姐4岁，小康家庭，从小中英文都学，看了挺多讲自由浪漫的外国言情小说，于是，在人人都凭借自己所知随便活的时代，就立下了建立在外国言情小说上的人生观。余姑娘18岁嫁人，刚当了两个月快乐少妇，丈夫就去了美国，且不知归期。余姑娘想，这样就没恋爱谈了啊，起先想离婚，不成，于是就逃家。没想到，在外地又卷进一起刺杀事件，被拘捕，虽然很快放了出来，但婆家大怒，立马让小两口离了婚，更糟的是，余姑娘她爸也大怒，直接把女儿扔进了收容所。18岁的浪漫姑娘，坐了一年牢，出来婚也离了，脸也丢了，家也没了，再无挂念，也无惧怕，于是，就玩疯了。此后10年，余姑娘并无工作，也不拍电影，却占据了大小报纸头条，人称“第一欲女”。她自称相好过3000个男人，又标榜女性恋爱自由；她肆无忌惮花男人的钱，但绝不向不喜欢的人委身；她长居广州，也游荡在美洲和东南亚；她给富商做过二房，隔年就因为花钱太多被人登报离婚；她也曾真心爱上一个县长小开，但又因为花人家钱花得太多，小开被老爸关了禁闭，余姑娘舍身筹钱相救，却差点被当作土娼抓起来。自此便罢了，更看得开。
这女孩还有几件事特别出名，一是爱穿红裙子在街头骑大马，红裙一飞就露出大腿，到哪儿哪儿轰动，因为这事儿，她被广州警察屡次罚款，但她也不改；二是爱在旅馆裸睡，穿得清凉也不怕人偷瞧，警察大哥只得又来罚款；第三件事最有名，说是一个追求余姑娘很久的富商，终于获得了幽会机会，条件是要掏3000块钱。富商答应得好好的，到了酒店，却只拿出1500，说什么最近手头紧哪，分期付款哪。余姑娘抓了钱就从7楼窗口扔出去说，你爱讨价还价，不如我帮你把钱送穷人。钞票满街飞舞，旅馆下边抢钱的人挤破了头，而余姑娘则在楼上大声狂笑。
狂笑，总容易笑累的。在后来的几年，余姑娘曾厌倦红尘削发为尼，但庙门却几乎被旧相好们敲破，师太受不起骚扰，说姑娘你尘缘未了，就把她赶走了。于是，又得笑起来。1927年，余姑娘去了次上海，说是想在银幕上留个样子给以后的人看。她顺便还跟一个记者讨论了自杀的事儿，记者说，要不就跳西湖，以后会被很多文人写，要不就跳海，艺术又有气势。1928年4月，余姑娘就跳海了，留下遗书两封，一封说她爱过一个人，可惜不能行；一封说这世道太脏，不如死了重来。这年她28岁。
同年，上海24岁的杨耐梅大小姐，整个人都铆起劲来在为并不相熟的余美颜拍片。所谓整个人铆起劲来，不只是演，还包括拍片要求被拒而跟东家掰面儿，干脆自己成立了耐梅影片公司；还包括一个从未受人使唤的富家小姐，为筹投资，只身跑去山东，陪大魔王张宗昌玩了半个月。军阀张宗昌大魔王，杀人如麻老婆无数还爱异想天开，那半个月怎么玩的，没人知道。反正半个月后，杨大小姐全须全尾回到上海，大手笔地租别墅买器材招人马。片子轰轰烈烈拍出来，也真的好，票房赚了几十万，业内口碑同样极佳，连文艺得不行的蔡楚生都说棒棒的。
拍片子的时候，大家都不看好，说这题材无聊庸俗，不过是杨小姐出于同是放荡女的自恋在耍性子。等片子赚了钱，大家又猜度，说杨大小姐看着傻其实精明，一下就瞅准了赚钱商机。然而，说放荡，大小姐其实演戏认真，谈恋爱一次一个；说精明，她的公司此后再无新片，杨小姐和漂亮男友坐吃山空，终日得过且过。
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光1934年一年，就有2325个人自杀，虽然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但这却是每几个小时就有一人了断余生的时代与城市。在电影《奇女子》的结尾，奇女子四处碰壁，无处可去，而杨小姐安排了一个男人，始终在其后追逐女主角的踪迹，找她、追她、想抓住她，虽无用，至少也站在坟头叹息。这就像个温柔的祭品，往好里说，这是身在乱世，一个二货姑娘对另一个二货姑娘的义气。
电影电影，总是说人生如梦幻泡影，但我的好朋友张鹿一般是这么说的：别客气，大家都是江湖儿女。P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