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仁医院的下班铃响了。在上海春天的傍晚，这铃声显得有点嘈杂，有点震耳。
倪维宇院长瞅了客座上的中年人一眼，客人也正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盯着他，铃声对客人根本不起作用。是的，只要不明确答复，这位客人就会一直磨缠下去，管你啥下班不下班。
倪维宇院长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抹拭了一下太阳穴。这位客人姓啥，叫啥名字，他全记不住了。只记得他好像是报社的记者，《文汇报》或是《解放日报》。来找倪院长的目的，是希望在他的妻子动手术时，由倪院长主刀。当然咯，不是在上海滩有点身份的人，是提不出这种要求来的。他们甚至想都不敢往这上头想。记者嘛，那又另当别论了。倪院长心里头非常清楚，上海的这两家报纸，不同于一般的地方报，他们是有全国影响的。得罪了报社记者，将来不知什么时候，给你一点颜色看看，那是真正的吃不消。答应下来么，唉，这些病人家属哪里晓得倪院长的苦衷。
于是局面便僵持下来。
倪院长照样在办公桌旁端端正正坐着，右手的手指在沙发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其实，每天到这下班时分，忙碌了一整天，他已甚感疲倦，腰也有些酸。但客人在座，他有啥办法。
客人大约也找不到话讲了，在无目的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头。但他就是有这点坐功；坐着不走，看你怎么办！
“零零……”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倪院长身子微向前倾，一只手扶着桌沿，慢条斯理地抓起了话筒：
“喂……我就是……哦，是光辉灯具厂啊，久违了……啥？你讲啥？嗯，我听着。嗯……嗯……嗯……”
倪院长约摸接连“嗯”了十几声，最终客气地道：“谢谢，谢谢，谢谢你及时给我通了气。”
搁下话筒以后，倪院长脸上的气色好了一点，电话里似乎给他报告了好消息。他的背脊往沙发椅上一靠，微带点笑地对客人道：
“话，刚才我都讲了，你好像仍旧迷信我……”
“不是迷信。”记者急忙申辩，“倪院长，谁不晓得你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十把刀之一，驰誉……”
倪维宇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了：“今天上午，报社老张打电话来，我就表示，如果病人家属都这样提要求，那医院里就热闹了，对吗？”
“我爱人是特殊情况，她是演员……”
“听说了，听说了。这样吧，手术我做……”
“哎呀，那真感激不尽了！”记者以同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跃了起来，一把抓住倪院长的手，连连摇晃着，他那微秃的额头上，也泛出一片亮光来，“有你这句话，我晚上睡得着了。”
倪院长笑出了声，伸出食指点了点他：“不过，你那不相信中青年医生的思想，还是得改！”
“当然，当然。”记者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
客人走了，倪维宇院长颓然坐在沙发椅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墙上的电子石英钟已指向六点一刻，他却丝毫还没有回家的意思。
刚才光辉灯具厂打来的那只电话，把他的情绪全破坏了。
灯具厂那位很能干的齐厂长，在电话里对他讲，倪院长的宝贝小女儿倪梦琳，调到展销门市部之后，又出事情了。据反映，梦琳和门市部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同志谈起了恋爱。按理这是很正当的事情，可那位男同志是个身边带有一个四岁儿子的鳏夫。齐厂长觉得，这件事“交关讨厌”。由厂方或是门市部出面做工作，有干涉自由恋爱之嫌，而且很可能碰一鼻子灰。所以他觉得有必要给倪院长通只电话，把情况反映给家长。
齐厂长的良苦用心，倪院长完全心领神会。
要不是客人在座，他可以向齐厂长详尽地了解一下情况：当时碍于客人面对面坐着，倪院长只好以一连串的嗯嗯表示听明白了，在外表上不露一丝儿不悦。
那位中年记者，也许还不晓得，完全是由于这只电话，扰乱了倪院长的心绪，才使倪院长慨然应允主刀的呀。
嘀嘀！
两声短促的喇叭声从楼下的停车场传来，那是司机小徐在催促院长下楼，该回家了。
倪院长不便再耽搁，略微收拾一下，关上了朝南的窗子，离开了院长室。
“倪院长，下班了？”下楼梯的时候，值班的妇产科护士长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嗯，回家去。”倪院长随口应着。
走下三层楼梯，走出长长的一截走廊，不断地有人和倪院长打招呼，皮肤科的、小儿科的、耳鼻喉科的、神经科的——都是来值夜班的——有些人倪院长叫得出名字，有些人的名字实在叫不出，只能凭脸庞，晓得是福仁医院的医生或是护士。他一边客气地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急急地走出了楼厅。
小徐已把车门打开，倪院长坐进轿车，不觉一怔：“汪书记还没下来？”
“汪书记下午有会。”小徐简短地答了一句。
倪院长砰一声带上车门，上海牌轿车鸣了两声喇叭，开出了福仁医院。
倪维宇院长的家离福仁医院七站路，坐公共汽车，要换乘一辆车，还要走一截路。因为倪院长家所在的那条马路，还没通公共汽车。
升任院长之前，对他这个具有博士头衔的外科主任，福仁医院就用轿车接送上下班。当了院长，坐轿车更成惯例了。小轿车鸣着喇叭开进同祥里，常常惊得在弄堂当中走的人纷纷往两边避去，并且习惯地回头望一眼。认出是倪院长坐的轿车，上了年纪的人，还都要朝轿车扬一扬手，或是颔首微微一笑，算是同倪院长打招呼。
同祥里是所谓高档的新式弄堂房子，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外形上参照了西式洋房，内有煤气、卫生设备，二楼有阳台。一式的假三楼，一幢幢相毗连。主弄之外，左右分别有五条支弄。由于统一格式的楼房统统漆成咖啡色，弄堂里的卫生又抓得好，因而一进同祥里，就给人一种舒适感。
倪院长的家在左侧第五条支弄的12号。小徐每回都把轿车直接开到主弄的尽头，倪院长下车后，只需走三四十步，就可以从后门进家了。P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