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成为法国小说巨匠之前,曾是个失败者。漫长的十年学诗生涯并没有给他带来荣誉。
《莫泊桑传》记述了这样的故事:
少年莫泊桑度过了文学的启蒙期。他希冀名师的指点,祈望进入诗歌的殿堂。1869年的圣查里曼节,19岁的莫泊桑在导师福楼拜和诗人布朗面前兴奋地朗读了他的处女作:当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偶尔睡在仓房角落里/一阵奇异的声响把我吵醒/只是仆人仰面躺在草堆上/把我家女佣紧紧搂在怀里。
初涉文学的满腔热情和乞求褒扬的期待却换来了一阵调侃的笑声。布朗批评这诗就“像一块牛蹄筋”,没有意境。诗,没有提炼,就会失去艺术的翅膀。倒是福楼拜不愿泼冷水,坦率而诚恳地指点迷津,鼓励创作热情。之后的几年里,莫泊桑几乎无一日没有诗作。遗憾的是,没有一首诗是成功的。
母亲洛尔要确定儿子是否有诗人的天赋,便致信老友福楼拜,恳请他对儿子的诗艺生涯作个论断,信中还留下令人沮丧的打算:
“如果您说‘不行’,我们就送他去做假发。”
福楼拜没有论断。他虽然不欣赏弟子的诗作,但始终以足够的耐心为之分析,指点如何磨砺对生活的观察力,讲解诗歌的比喻艺术,提示意境的独创性。他坚持这样的原则:在确信莫泊桑缺乏诗才之前,不轻率出示“此路不通”的红牌。
他对莫泊桑习作诗歌、戏剧、小说的各种尝试都给予鼓励,决不轻率断言他只能作哪种选择。
漫长而失败的写诗生涯,磨砺了莫泊桑对生活特别是19世纪底层社会小人物荣辱和悲欢人生的观察力与独到理解,确立了现实主义的文学观。1879年2月,莫泊桑第一篇小说《西蒙的爸爸》发表,预示着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学道路。到此,福楼拜作出了最后的判断:“小伙子确有才华。”一颗文学巨星由此在法兰西的文学苍穹升起来了。
莫泊桑学诗十年,一诗无成,在俗人眼里,朽木不可雕也。然而福楼拜看到了莫泊桑献身文学而百折不回的韧劲。他对莫泊桑不以成败论英雄,既不全盘否定,也不敷衍迎合,更不轻易干涉其选择、决定其命运,而始终是冷静观察,谆谆导引,终于造就了一个文坛英雄,否则,莫泊桑是难逃“做假发”的命运的。
福楼拜不以成败论英雄,是对世俗观念的一种挑战。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以成败论英雄的观念已成为约定俗成的古训。古今中外无一例外。
持成败论英雄者,大都表现了认知上的肤浅和近视,其症状有三:
一、陷入知识的盲区。论者自身缺乏对某种专业知识和经验的高度修养,缺乏一个价值判断的知识支撑点,由此论人断事,难免随心所欲,闹出笑话。1786年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初次上演,自然不甚成熟,但妄评者却不乏其人,显贵拿波里国王费迪南德四世尤为突出。他评论道:“莫扎特,你这个作品太吵了,音符用得太多了。”评歌剧艺术的成败得失竟以音符多少为标准,简直是滑稽。知识的贫乏必然酿成判断的盲目。
二、以成败论人,不少是因为感情的偏执症,造成主观评判失准的武断。人的感情有好恶之分,这不足为怪,但评判他人他事,则应尽力避免个人感情的纠葛,不受外界杂言碎语的干扰,力求公允、客观。偏见使评判者患上眼翳,而失之近视。素以日记文学闻名的法国作家富纳尔在批评莎士比亚时,便自持个人感情的偏见而妄加指摘。富纳尔在1896年的日记中写道:“第一,我未必了解莎士比亚;第二我未必喜欢莎士比亚;第三,莎士比亚总是令我厌烦。”因不了解、不喜欢,便可胡说一通,评判别人的优劣、成败,这岂不是有点太霸道了。
三、以成败论人,往往还表现为一种狭隘的功利主义和庸俗实用的价值判断。结果取代一切,而结果又以个人的价值目标为取舍标准,忽视了成与败的因果缘由,也忽视了隐藏在失败表象后面的本质和价值,或是隐藏在成功表象后面的浮夸与虚假。1879年前,莫泊桑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卒,诗坛的失意者。尽管他付出艰辛的劳动,出版商却视之为草芥。有的批评甚为尖刻:“这个作家的愚蠢,在他眼睛上表露无遗。那双眼珠,有一半陷入上眼皮,如牛看天,又像狗在小便。他注视你时,你会为了那愚蠢与无知,打他100万记耳光也觉吃亏。”1879年底,《羊脂球》发表,并经福楼拜、龚古尔、左拉的肯定,引起文坛轰动,莫泊桑一夜成名,报社、出版商趋之若鹜。十年辛劳而无人问津的诗作,在《羊脂球》出版后的一周内集结付梓。《高庐人报》、《费加罗报》连篇累牍地吹捧莫泊桑的“非凡才能”,纷纷包断未写作作品的发表权。出版商阿瓦尔说得更为露骨,莫泊桑的成就,“我所说的是销售上的成就,而不是文学上的成就”。出版商对莫泊桑前倨后恭的评价,凭依一个标准:票房价值。可见,狭隘功利主义者的思维逻辑就是:功利是论失败与成功的标准。
以成败论人的世俗观念制造了诸多文学青年夭折或埋没的劫难,这在民间是屡见不鲜的。由此而知,成败英雄论,应予以批判,这对一些刚入文坛的新进,显得尤为必要。福楼拜的论人原则是值得我们借鉴的。P3-5
涉足文坛四十余载,由一个文学青年步入学术之途,其书写生涯始于感性体悟,继成于理性思考,虽无硕大建树,但历经艰辛终以文化思维与小说美学研究之一家心得而为学界认可。若作粗疏回顾,前20年的文学阅读和感性体悟,为以后的文学书写作了必要的准备。因此,选编《行走文坛》便有了厘清文学书写轨迹的情结。
《行走文坛》所收数十篇文艺随笔,广及诗文、小说、戏曲等领域,虽是短章札记,兴意闲读,但始终脱离不了文学艺术的审美。阅读、感悟、审美体验构成了文学书写初始生涯的基本坐标。
文学批评,即使是随笔札记,也不是游戏所为,更不是意气作文,实是一种人格化的批评,是批评家审美素质的印照。这需要批评家在文学书写中不断锤炼审美知觉的悟性,以提升艺术审美的敏感度。因此,这些文艺随笔的书写正是笔者对潜心阅读,触类旁通,探微美的规律,丰富经验性审美体晤的一种实践。
批评家的建树,无须将精力投资于人为光环的幻象与旗帜的自我标榜,也不能纵恣于市侩式的商业交易,而在于默默的耕耘,踏踏实实的学问,以勤奋、求实铸塑批评家的自我品格。收入《行走文坛》的诸篇,也是皆在印证笔者祈求的书写轨迹。
审美知觉与体验的锤炼,求真、求实的书写理念,作为以各学术求知的精神支撑,坚持了四十余载,终成正果。现当下这段行走文坛的书写心得,权作本集的后记。
吴士余
2008年12月
多才多艺,常常被用来形容文人才俊的多姿多彩。但我想我们可以从另一个方面来体会:一个人文学修养的形成,不会局限于单一的一种艺术样式。以近现代诸多文学家为例,高明如鲁迅先生这样的人杰,除了创作小说,写杂文之外,对美术作品也有很高的鉴赏力,他一会儿与新兴艺术家倡导版画木刻,一会儿又与郑振铎合编《北平笺谱》。而其他的文学家,通常的业余生活中也都有一些艺术爱好。譬如听戏,大概是最普遍的。最极端的例子要数当年在北大读书的顾颉刚,因为天天痴迷于平剧而不能自己,以至北大功课置之脑后,其结果是休学一年再来补读那一段因为听戏而耽搁的课程。今天的社会,听戏观剧的热情大概是很多人所没有的了,但一些文学人士对相关艺术爱好的习惯似乎还保存着。看电影看碟片,是很多人业余生活中的一环。一般人看电影看碟片是消遣,文艺界人士看电影看碟片,当然也是消遣,但也不只是停留于此,不少作家批评家从中获得很多的艺术启示和灵感。记得施蛰存先生曾说过,当年最爱看电影,有新的外国片必看。看久了,自己就在琢磨写小说时能不能也借鉴一些电影技巧。被称为创作“新感觉小说圣手”的穆时英,他的小说技法的确是融入了很多电影的场景表现技巧,他本人也是“软性电影”的倡导者。今天的作家批评家受电影电视等现代艺术影响启迪的事例更多,这些平时生活中点点滴滴的艺术积累,其实是作家批评家艺术创造力的生活来源。
我的此番解说,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翻阅了吴士余先生的《行走文坛》而引起的。我与吴先生素昧平生,但他的《中国小说美学论稿》很多年前拜读过,留有很好的印象。他的批评方式是属于那种细读型的、鉴赏型的。他对很多文学作品有兴趣,这种兴趣主要不是来自于理论研究,而是鉴赏和爱好。对某部作品中的精彩段落或某个人物细节出神入化的刻画,他一旦读到,便会情不自禁地欢呼喝彩。作为旁观者,我也常常被他书中的欢悦情绪所感染。这种一边阅读,一边欣赏;一边分析,一边议论的文学批评方式,在我看来倒是别有一番情趣的。最近出版社推出他的新作《行走文坛》,收录了他从1970年代末至今所发表的一些代表作品。我翻阅之余,又一次被他的广泛的阅读面和众多的艺术爱好所感动。文集中所援引的作家作品真正是古今中外,而且他每引录这些作家作品的段落,都是因为他喜欢这些作品,被这些作品所打动。譬如,他对《莫泊桑传》的喜欢,是源于书中对莫泊桑坎坷经历的记录。再譬如他对英国元帅蒙哥马利批评《穆桂英挂帅》而引发的文学批评应该有“存异”的议论,跳出了时下流行的性别批评的俗套。
我还喜欢他那一组文章中论及传统戏剧和评弹的内容。在一些看似旧去的艺术品种身上,他能够体会到一种很纯粹的文学意味。像评弹,其实说什么和唱什么有时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评弹这种艺术表演样式能够体现出传统生活中特有的委婉细腻的风姿。吴先生是一位评弹爱好者,文章中多处谈及评弹的艺术魅力。也是因他这些文字,让我联想到前不久去卢湾区图书馆参加一次沙龙的体会。那是临近2009年新年的一个下午,友人约我去卢湾区图书馆会心楼参加艺术沙龙。晚饭后说是有评弹演出,如愿意可以听听。我也是随口应诺,随意坐进场子听起来,哪想到这一听竟不想走了,那种环境气氛和委婉细腻的苏白唱念,让我陶醉。这真让人有一种意外的收获。那天说的是明代苏州府上的事,具体的故事背景很多人不一定清楚,但演员的说唱弹念,有一股浓浓的韵味。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艺术。换一种语言,譬如用今天的普通话吧,就是说唱得再好,恐怕也难以让听众在一个多小时中有那样多的投入。吴士余先生批评文章中每出现对这些门类的艺术作品的品评,总让我有一种欢心的愉悦,这样的批评我特别愿意接受,也特别愿意推荐给广大读者。
杨扬
2008年元月
《行走文坛》所收数十篇文艺随笔,广及诗文、小说、戏曲等领域,虽是短章札记,兴意闲读,但始终脱离不了文学艺术的审美。阅读、感悟、审美体验构成了文学书写初始生涯的基本坐标。这些文艺随笔的书写正是笔者对潜心阅读,触类旁通,探微美的规律,丰富经验性审美体晤的一种实践。
《行走文坛》,收录了吴士余先生从1970年代末至今所发表的一些代表作品。他的作品多采用一边阅读,一边欣赏;一边分析,一边议论的文学批评方式,他的批评方式是属于那种细读型的、鉴赏型的。他对很多文学作品有兴趣,这种兴趣主要不是来自于理论研究,而是鉴赏和爱好。对某部作品中的精彩段落或某个人物细节出神入化的刻画,他一旦读到,便会情不自禁地欢呼喝彩。作为旁观者,相信你也会被他书中的欢悦情绪所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