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门是孩童的门。“云婆婆用绳子绕住了闩子,我解不开。”
透过孩子的视角,从腰门里窥见世界,《腰门》是湘西边陲小城的《城南旧事》。“旧事”并不是小事,从要求改名字到灿烂的初潮,预示着自我意识的萌动和身体心智的发育——小说描写了一个普通女孩成长经历中可能遭遇的几乎所有的大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困惑、思考和情感波折。
《腰门》写的,是作者熟悉的人和事。有生活,有原型,有感受.因此好看、灵动和活生生。小说的最后一章是《尾声》,但真正的“尾声”却是作为“代后记”的纪实散文《水灵灵的风凰》。虚构的小说和真实的后记,完成了情感和故事的延续:几十年后,小巷里的刨木花依然散发着清香,而“沙吉”和“云婆婆”,已经变成作者和她的“小伯伯”了。
本书透过孩子的视角窥见世界,讲述地是这样一个故事:爸爸妈妈要修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路没时间照顾六岁的沙吉,就把她寄养到边远小城的温婉而坚忍的云婆婆家里,那里的民居都有两扇独具韵味的腰门,每天每天,沙吉在腰门间出出进进,善良的水、好运的青榴、美丽的苇林姐、勇敢的铜锣、可爱的巧巧、心仪的哥还有不期而遇的小大人,也在沙吉童年的日子里分分合合,让她的成长岁月变得多姿多彩、与众不同并且意味深长。
我喜欢对着太阳做这个游戏。眯起眼睛,看着一粒一粒的沙子重重地砸断了太阳的金线,阳光和沙砾搅在一起,闪闪烁烁的,像一幅华丽而炫目的织锦。
有时,我不厌其烦地将沙子捧起,又任其漏下,只为欣赏那瞬间的美丽。
我从小就是一个有点自闭的孩子,不合群,喜欢一个人玩。我可以一个人玩得有声有色。我还喜欢胡思乱想,自闭的孩子都有这个毛病,胡思乱想是一种常玩常新的精神游戏。
有一阵子,我非常非常热爱沙子,当然,这肯定不是因为我姓沙的缘故。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工地,只打好基脚就停工了,一大片地荒着,荒地上坟一样隆着一堆堆的沙子,我每天都去那里玩。
我会用水把沙子浸湿,做成城堡、房子、城墙什么的。这些都是我想象中的,在别人看来,它们也许什么都不是。或者,我什么都不做,只是跪在沙砾上,双手捧起沙子,高高地举起,然后双手分开一些,留出一道缝隙,沙子就从缝隙中漏下来。我尽量使它们漏得均匀一些,像流水一样。
我喜欢对着太阳做这个游戏。眯起眼睛,看着一粒一粒的沙子重重地砸断了太阳的金线,阳光和沙砾搅在一起,闪闪烁烁的,像一幅华丽而炫目的织锦。
有时,我不厌其烦地将沙子捧起,又任其漏下,只为欣赏那瞬间的美丽。
我的神态庄重严肃,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在做某种祭祀。
当然,我最喜欢玩的还是挖沙洞。
掏一个很深的坑,捡一些小树枝架在上面,再找几张废纸或塑料袋铺在上面,轻轻地盖上一层薄薄的沙子。然后我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朝前走去,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陷在沙坑里,我很“意外”地惊恐地大叫一声,然后嘻嘻哈哈地乐上半天。
这天,我伪装好一个沙洞,走到离它远一点的地方,正准备闭上眼睛重蹈覆辙时,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他背着阳光,身体的轮廓被套在一个金黄色的框子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断定他是个男的,比我要大很多,但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大人,是个小大人,我在心里这么叫他。
小大人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过来,而且是对着沙洞走。他离沙洞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怦怦地欢跳起来——要知道,在我看来,这是唯一的一次真实的游戏。
小大人离沙洞只有一步了,我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知是怕一颗紧张、快乐的心跳出来,还是怕自己忍不住会替他尖叫起来。
可是,他站住了,看着我。我赶紧扭过头去,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
突然,小大人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一抬脚,一分不差地陷进了沙洞里。
“啊哈——”我蹦了起来,憋了好久的欢叫终于冲出了喉咙,比平时要响十倍。
然后,我咯咯咯地笑。小大人的样子好狼狈,差不多是睡在了沙地上。但他一点儿也不恼,还和我一起大笑,并不理会一身的沙子。
笑够了,我们坐在沙地上开始交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我很少和人交谈,更不要说是陌生人。
“你叫什么名字?”
“沙吉。”
我是告诉小大人他的额角沾了好些沙子,可能是很少说话的缘故,我说话时有的字一直咬不准,比如我常把“沙子”说成“沙吉”。他就以为我叫“沙吉”。
“哦,你姓沙?”他抓了一把沙子问我。
我点点头。
“沙吉,是个特别的名字。如果叫沙莎就一般了,只要姓沙,这个名字谁都会取。”
我本想纠正他的,可听他这么一说,我就不吭声了。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小大人又问。
我摇摇头。
小大人就弄平一块沙地,用手指写了我的新名字———沙吉。然后抓住我的手教我写。
小大人从后面环住我,我差不多是靠在他怀里,这样学写字,我觉得很舒服。我还算聪明,写了几遍就学会了。小大人把沙子重新抹平,说:“再写一遍。”
我默写出来了。然后,仰起头,有点得意地看着他。
我看见他的下颏有一道我小手指一般粗的月牙形的疤,嘴唇周围有一圈细细的绒毛,让我想起坏了的馒头上的霉菌;我还看见他的睫毛又长又密,我活到六岁还没见过谁有这么长的睫毛。
我还注意到了他的喉结,他的喉结不如爸爸的触目,只隐隐地有点轮廓,害羞的、发育不全的样子。所以,我的判断没错,他只是个小大人。
这时,我听见妈妈在叫了,她当然是叫“沙莎”。
“沙莎——”
我一跃而起,急吼吼地朝妈妈奔去。
平时,我是不会这么随叫随到的。我要么装聋作哑地不吭声,要么嘴上敷衍着“来了来了”,该干吗依旧干吗。这会子这么乖主要是担心小大人听出我叫沙莎———很“一般”的沙莎,而不是“特别”的沙吉。
果然,妈妈看见我奔过来就不叫了。
妈妈一把抓过我,拍掉我身上的沙子,然后把我牵到一盆清水旁。一会儿,水就浊了,我的脸和手臂被擦得白里透红。
这时,爸爸也回来了。妈妈把脏兮兮的水倒掉之后,和爸爸一起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一声不响地站着,等他们说话。
“我们又要搬家了。”妈妈轻叹一口气说。
我松了口气,这一点儿也不稀奇,我们经常搬家。爸爸妈妈是修铁路的技术人员,铁路修到哪,我们就搬到哪。听说,更小的时候,奶奶带过我一段时间,后来奶奶去世了,外婆病瘫在床好几年了,根本没法照顾我,爸爸妈妈就只好带着我不停地搬家。
“但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们这样跑了,我们没时间照顾你,而且,你很快就要上学了。”爸爸接着说。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有点心不在焉,我总朝门外张望。
门口的一棵树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棵快枯死的树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有着无比瑰丽的色彩。可我对它的美丽视而不见,我只是想看看小大人走了没。
等我回过神来时,听见妈妈说:“我们想、想把你寄养到别人家里,那家人很好,会待你很好。”
妈妈的神情期期艾艾的。妈妈的脸晒得黑黑的,现在好像更黑了,我觉得屋子里的光线也一下子暗了下来。我紧张地叫起来:“你、你们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P5-P10
水灵灵的凤凰
彭学军
五月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座秀丽的小城,小城里有古朴精巧的吊脚楼和蜿蜒如带的青石板路,还有一条好多年以前走过无数木排的唤做沱江的小河。不用等清醒过来,还在睡梦中我就能叫出它的名字,那是一个如它的外表一样美丽的名字——凤凰。
那是一座位于湖南省西部的有着两千多年历史古老而又多姿多彩的小城,岁月的积淀与风雨赋予了它丰厚的文化底蕴和独具特色的古城风貌。秀毓的灵川秀水,还有苗族、土家族、汉族杂居而形成的奇丽淳朴的民风民俗,使得这个小小的山城拥有了一份令人挥之不去的魅力。新西兰友人路易·艾黎曾经说过:中国有两个最美的小城,一是福建的长汀,一是湖南的凤凰。
我相信那个梦是这个最美的小城给我的暗示。第二天,我向单位告了假,就依着梦境寻它而去了。
那是一个雨季,雨没有间隙地缠缠绵绵地下着,下得人的心事也跟着缠缠绵绵起来。我走进凤凰和离开凤凰,它在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是水灵灵、湿漉漉的。
好多年以前,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我在那里住过,就住在傍着沱江的那条别致绵长的老街的一栋吊脚楼里。父母下放到那里,把我和小妹寄养在一个善良温和的婆婆家里。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清贫却又快乐的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走得真是干净,甚至有点绝情,离开凤凰后就没再回去过,和小伯伯(我管婆婆叫小伯伯,管她的丈夫叫大伯伯)也断了音讯,这么多年过去了,小伯伯可还健在?
我终于又走在了童年走过的青石板路上,一眼望过去,让雨浇过的青石板路滑滑亮亮的,如抹了一层油一般,朴素中透出几分华丽。我在上面慢慢地走着,望着两边依旧的木板屋,有时我会走过去,站在任意一家的腰门边往里探一探,我看到的依旧是我记忆中平实简朴的家,越过了那么多的年年岁岁,并没有什么改变,甚至连经不起岁月的木板屋,我也没有觉得它更旧了一些。
可是,哪会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呢?两边毕竟还是多了一些卖腊染、银饰和各种土特产的店,这定是近几年为着发展旅游的需要新开的。我走进一家银饰店挑了一款十分拙朴的银手镯戴在手上。
此刻,我的心境宁静而散淡,略略还有些伤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百感交集,好像我只是去哪里出了一趟差,走了三五天,从未真正地离开过它。
若是这样,那小伯伯就应该还在的,好好地住在她的吊脚喽里,守着她平淡安乐的日子。
我在老街里转了两天也没找到小伯伯的家。只记得小伯伯家门前是一条平平展展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傍着的是一段很巍峨的城墙——说它巍峨当然是用那时的眼光来看,不过不远处的一座古旧的城门倒确实是十分巍峨的。我依着这些标记去找小伯伯的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城门和城墙都早已拆去了。
左寻右访,直到离开凤凰的前一个晚上才找到小伯伯住的那条老街。挨家挨户问过去:“请问,这家人是不是姓周?”我不知道小伯伯的名字,只记得她的丈夫姓周。终于来到了这一家,一家人在厅堂里打麻将。我刚开口,所有人的脸都转了过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小伯伯,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老了些,胖了些,越发显得和颜悦色。但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待我自我介绍后,她迎了过来,眼里顿时蓄满了泪……
絮絮叨叨一阵后,我开始打量这个我童年时代住过的家。一切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觉得拥挤了许多,墙壁和一些家什也更黯然陈旧了。我提出要到里屋看看,小伯伯带我进去,脚下的木板地微微有些晃悠,我知道地板下面就是沱江,悬在水面上的居室仅凭两根木柱子撑着,这两根柱子就这样日日撑着一家人的欢喜哀愁和一代一代人的晨昏白昼。而我的童年又有什么样的梦境在这上面荡漾过呢?真是不记得了。
打开临河的木格窗子,就有一阵五月清甜、潮湿略带点水腥味的风拂过来。我看见脚下的沱江比起它当年的秀丽与丰腴倒是枯瘦了许多,记忆中对岸的一个主妇们濯衣洗菜的小小的码头也不见了,盈盈的清流陷落了许多。想起白天站在河对岸远远地看着这一排吊脚楼,像是面对一位思念巾的处境窘迫的亲人,心里泛起的是一种酸酸的感觉。
我关上窗子,将一缕淡淡的失落与忧伤隔开去,关在门外面。转过身,重又回到一团酽酽的亲情之中。
在凤凰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听说过沈从文,那时全中国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知道他读他的文章是在大学的时候,知道了以后我心里十分地惊讶和满足,这么一位现代史上卓越的文学家竟是从凤凰的青石板路上走出来的“乡下人”!这样说来,当年我所走过的路,所见的街景,所听的乡音,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我们曾就着同一方空气和水土过活,我心里顿时充满了自豪和虚荣。
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我来到沈从文的故居——中营街十号,才知道这条街是我当年上学时常走的,只是那时有谁会告诉我好多好多年前这幢平平常常的院落里住过一位极不平常的人呢?
故居多半都是一个模式,无非是南一些照片、著作和用过的家具组合成的,并将室内的布局和陈设尽量还原成它本来的样子。我对故居一向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对这里的一切我却一一地细看过,包括木格窗前那张宽大的写字桌上的木纹和门前台阶上稀薄的绿苔,并努力想象着好多年前它们在一个孩童、一个青年眼中的样子……
临走时,我又一次来到书房,仰起头,看那幅我十分喜欢看的照片——我已经在这幅照片面前驻足了好几次。照片上的年轻人并不十分英俊,但有着我非常迷恋的儒雅、亲切与睿智。他并没有笑,但我盯着他看久了,就会感觉到有一层轻轻的笑意温温柔柔地从他那双明澈、磊落的眼里阳光一般洒逸开去,不仅仅是我,相信窗台上摆着的那盆纤秀的文竹也被照耀着、温暖着了。
这里是照片上的那个人童年所依所恋的家园。那么以后呢?在他走完了整个生命历程以后,他最后的去处在哪里呢?
顺着青石板路沿着悠悠的沱江水往郊外走,景致渐渐变得葱绿而又安逸。路傍着山,山有一个很有气势的名字,叫“听涛山”。水依着路,波浪不兴,安静得、温顺得如同深闺巾吟诗抚琴的女孩。就觉得那山的名字叫得有些虚华,我不能想象这条河会有月黑浪高、涛声如雷的时候。
路旁有一条岔道送我上山,在一拐角处有一青石小坪,上立五尺高碑,这是著名画家黄永玉及夫人为纪念表叔而立的,上书“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很快我就看到了这位“士兵”回到故乡之后的最后的寓所——一方巨大的天然五彩石,状如云菇。此外这个“寓所”别无他物。就这样,单纯得、简洁得让人愕然,根本不是我想象巾的一代文豪的墓地应该有的样子,它甚至根本就不能让你意识到这是一个墓地——这就对了!静静一想,就应该是这样,此外怎么都不好,怎么都不像他。卓然脱俗,散淡简朴,他把这种品格做到了最后。
我给他鞠了三个躬,就下山了。
我虽是长沙人,但凤凰于我却有着故乡一般的亲切,即便是这样,我也该走了。
走的那天早上,我又去老街街头的那家小吃店吃米豆腐——到凤凰的这几天,每天早上我都在那家小吃店吃米豆腐,一元一碗又白又嫩拌上油辣椒、肉末和各种各样作料的又香又辣的米豆腐是我多年来一直思念着的美味佳肴。我去得晚了一些,小店里挤满了人,老板就在街边放了一张桌子。正吃着,天上又飘下雨来,不大,细细柔柔的。我埋头哈咝哈咝地吃着米豆腐,辣极了的时候就仰起脸,撅起嘴冲着天拼命吸气,将凉丝丝的雨滴吸进去,真是舒坦极了。
吃完米豆腐刚要走,忽地飘来一阵笛声,旋律委婉而又深情,笛声水一般漫过一条长长的安谧婉约的街。我顺着笛声寻去,见是不远处的一家木器铺里,一个半大的男孩依着一堆淡黄色清香的刨木花在吹。
多么美妙的早晨啊,我就在这样的美妙中踏上了归去的路。
我心满意足地归去,车驶出凤凰时我甚至没有回望一眼。但不看我也知道,留在我身后、我心里的是一座飘着温情脉脉细雨的水灵灵的小城。
(原载《少年文艺》200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