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着寸缕。灭虱工作终于搞完了。为了灭虱,我们脱光身上的衣服,拿到装满齐克隆B溶液的水槽里浸泡。齐克隆B溶液不仅能杀死衣服上的虱子,用在毒气室里效果也很好。现在只有“西班牙山羊”原注:用铁丝网缠绕的木头支架。对面营房的犯人们还没拿回衣服。尽管有了穿的,我们还是一样赤身裸体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气温太高,热得人受不了。集中营戒备森严,不要说犯人,就是一只跳蚤,都溜不出去。劳动突击队也耐不住热歇着了。整整一天,成千上万名赤身裸体的男子就在路上有气无力地走来走去,三三两两聚在广场周围;还有人依墙靠着或者跑到屋顶上躺着。我们最近一直睡硬木板,因为床垫子和毯子被送去消毒灭虱了。在后门哨所那里,我们能看到比克瑙的妇女集中营,那边的灭虱运动也开展得热火朝天。两万八千多名妇女一样脱得精光,然后被赶出了营房。现在她们都挤在两边哨所看台中间的大广场上。
气温不断攀升,时间愈发难熬。就连我们平日里的消遣也没了踪影:通向焚尸炉的大道上空无一人。算上今天,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新的犯人运到集中营来了。有一部分加拿大区原注:指集中营里的财富与富裕。具体说来,是指集中营里的劳动帮派成员,或者劳动突击队。他们协助纳粹将犯人们从死亡列车上赶下来,送进毒气室。已经清算完毕,并指派给哈门茨的一支劳动突击队,当然是最死忠的那种。要知道在集中营里有自己一套准则,建立在嫉妒之上:当那些有权有势的落了难,他们的朋友们保证会落井下石,让他们雪上加霜。加拿大,我们的加拿大区散发的不是枫树林的气息,而是法国香水的味道;这里积攒了成堆的钻石珠宝,还有无数欧洲各国的货币。
我们几个坐在架子床最上面一层,双腿垂在床沿下。我们把一条条整齐的面包切成片。面包又松又脆、口感有点糙,但这样可以保鲜一阵子。这可是从华沙捎过来的,就在一个星期前,这条白面包还在我母亲的手中……我的主啊,我的上帝啊……
我们打开包裹,取出熏肉、洋葱,还开了一罐炼乳。亨利,那个法国大胖子,做梦都想着从斯特拉斯堡法国东北部城市,靠近法德边境。、巴黎、马赛等地方发过来的运犯人列车中搞几瓶法国红酒。这会儿他汗如雨下。
“听我说,mon ami法语,意味“我的朋友”。,下次我们再上站台,我要给你们弄点货真价实的香槟。你们还没试过香槟的味道吧,是不是?”
“没喝过。但你永远不可能把香槟偷偷带到集中营里来的,别勾引我们啦。你还不如试着给我整两双鞋子呢——就是那种带排汗孔、双层鞋底的。对了,上次你答应我的衬衣呢?都这么久啦!”
“不着急,不着急。再有犯人运过来,我保证给你都搞定。马上又要上站台啦!”
“要是以后没有那种进‘毒气室’的犯人了怎么办?”我恶狠狠地说,“难道你没发现现在这儿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吗:可以随身带行李,看守也不打人了。甚至你还能给家里写信……各种消息满天飞,该死的,据说他们都快没人运来了。”
“别瞎说。”亨利一脸严肃,他嘴里塞满了沙丁鱼,脸上两块横肉随着咀嚼有节奏地抖动着。虽然我们称兄道弟很长时间,但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别瞎说,”他用力咽了一口饭,“他们可不能没人运来,否则我们会在这个鬼地方饿死的。我们全都靠他们带来的过日子呢。”
“全都?我们可自己有包裹……”
“没错,你和你的朋友,还有你们的十来个朋友。你们有些波兰人有包裹。但我们有没有?犹太人呢?还有俄国佬呢?要是我们没了吃的,没有犯人们带来的物资,你以为你还能像这样安安稳稳地吃你们这些包裹里的东西?我们就不同意。”
“你们会的,你们会像希腊人一样饿死的。在这儿,谁有吃的,就谁说了算!”
“不管怎么说,你们够吃的,我们也够吃了,还在这儿争啥啊?”
没错,为什么要争啊?他们不缺吃的,我也不缺,我们吃在一起,睡也都在一样的架子床上。亨利将面包切片,他还做了一份西红柿沙拉,里面放了从内部餐厅弄来的芥末,味道不错。
在我们床铺下面,营房狭窄的过道上挤满了汗流浃背的赤裸男子。有的挤在下面几层床铺上,八个或者十个人一堆。他们一个个干瘦如柴、颧骨深陷、不着寸缕,发出阵阵汗液与粪便混合的臭味。就在我下面,最底层一个铺位上躺着一个拉比拉比:犹太教宗教领袖,通常为主持犹太会堂的人,有资格讲授犹太教教义的人或犹太教法律权威。。他用从毯子上撕下来的破布裹着头,正捧着一本希伯来文的祷告书(集中营里可不缺这一类的读物)大声朗读。他的语调没有变化,仿佛在哀诉。
“怎么没人让他闭嘴?他一直在那胡言乱语,就像他抓住了上帝的脚一样。”
“没必要。让他疯去吧。他们马上就会把他丢进炉子里去的。”
“宗教是精神鸦片,”亨利故作权威地卖弄。他靠放租过日子,是一名共产主义者,“要是他们没有上帝与永生的信念,他们早就把焚尸炉砸得粉碎。”
“那你怎么不去砸啊?”
有人反问,法国佬装作没听到。
“蠢蛋。”他冒了一句,往嘴里塞了一个西红柿。
我们刚吃完点心,门口突然一阵骚动。穆斯林原注:在集中营里,穆斯林指那些肉体和心灵都已经崩溃的犯人。他们既不能也不想再活下去——准备进毒气室的那些人。们吓得赶紧钻进他们的铺位里躲起来,一名信使跑进犯人看守犯人看守是从集中营犯人中选出来的,协助纳粹对犯人进行管理。他们住的要比一般犯人好,享有更多特权。的单间。犯人看守跟着就从屋里出来,一脸严肃。P4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