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当代文学译丛》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在以色列希伯来文学翻译研究所的资助下翻译出版的大型文学译丛，选收以色列当代最负盛名的10位作家、诗人的代表作品，共10卷。是迄今国内最系统最全面展示以色列当代绚丽多彩的文学创作的珍贵文学丛书。

本书为其中一册，描述的是大屠杀幸存者的下一代人的“非正常”生活，为了从过去的噩梦中挣脱，作家借同为作家的人物莫米克之手，从精神的深度探索犹太民族所承受的深重苦难，并试图寻找救赎苦难的精神之路，即“证之于：爱”。

大卫·格罗斯曼(1954—)是以色列当代堪称大师级的著名小说家，获奖无数，并曾数度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名单。《证之于爱》是作家最著名的长篇巨著。小说描述的是大屠杀幸存者的下一代人的“非正常”生活，为了从过去的噩梦中挣脱，作家借同为作家的人物莫米克之手，从精神的深度探索犹太民族所承受的深重苦难，并试图寻找救赎苦难的精神之路，即“证之于：爱”。小说的写法极具开拓性，全书五部分的写法有意识流有超现实有时空倒错，最后的部分甚至以百科全书的词条形式呈现，最大限度地开掘了时间空间、现实想象、历史事实与精神层面的各个维度，在思想深度与艺术表现力方面都堪与《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等名著比肩。

潜在心底的细诉

——代序格罗斯曼的《证之于：爱》

莫米克

布鲁诺 

沃瑟曼

卡齐克生平之百科全书

词汇表：“那边”的语言

后记

莫米克

事情是这样的：亨妮外祖母葬进坟墓后几个月，莫米克就有了个新祖父。这祖父来到的日子是希伯来创世后5317年——按其他日历的说法就是1959年——的五月。电台上有一档特别新闻节目，叫“来自新移民的问候”，莫米克每天都得在午饭时一点二十到一点三十之间收听，听听节目里读到的某个名字是否就在爸爸给他写在一张纸片上的那串名字中。不过新祖父不是从这档节目里听来的，而是被一辆蓝色的大卫之星。救护车送来的，当时大雨瓢泼，车就停在贝拉·马库斯咖啡杂货店门前，一个胖大的男人下了车，他肤色黝黑，不过就像我们一样，他并不是个黑种。他向贝拉打听是否认识附近的一个叫纽曼的人，贝拉吓坏了，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说道，认识，认识，天呐，别出了什么事?那人说道，别激动，女士，没事，还能有什么事呢。我给他们带来个亲戚，瞧，他说着翘起拇指往身后停在街上的救护车指指，救护车无声无息地停在那里，似乎是空的。贝拉的脸色一下变得像这面墙一样惨白，大家都明白，她并不是害怕，但就是不能走近救护车。她侧身往正在一张小桌上做圣经课家庭作业的莫米克身边挪了挪，问道，“Yayiz mir，这回是亲戚?那人回答道，“好了，女士，我没那么多时间，你要是认识这些人，也许可以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因为家里没人。”尽管他看上去不像是新移民，说话时还是操着一口结结巴巴的希伯来语。贝拉对他说，当然认识，你想做什么，当然没人在家啦，因为这些人都不是寄生虫，他们得为自己的面包拼命干活，他们从早到晚就在两条街外的那个彩票站做事，这孩子，就是他们的，先生，你稍等片刻，我跑过去叫他们。说着她就跑了出去，连围裙也没顾得上拿掉。那人朝莫米克挤挤眼睛，莫米克没有反应，因为他明白，当着陌生人的面自己该怎么做。那人耸耸肩，拿起贝拉放在桌上的报纸读着。他仰起头冲着天空说道，就算下了这么大的雨，今年看起来还是得闹干旱，没错，需要的就是雨水。莫米克一向很懂规矩，此刻也没在一边久留，转身出了小店，跑到救护车前，踩着车的后台阶，把小圆窗上的雨水一抹，朝里面张望去。那个似乎是世界上最老最老的人就像是水族馆里的鱼在漫游着。他身穿蓝条子布衫，一脸的皱纹，就像外祖母临死的时候那样；皮肤棕黄，很像乌龟那身皮色，在瘦削的脖子和胳膊处凹陷下去；头顶光秃，眼睛闪着灰蓝色调。他就在救护车里的空气中游啊游的，莫米克想起了艾德卡姨妈和施米克叔叔送他的那个里面飘着雪花的玻璃球里的瑞士农夫，他曾经不小心把球打碎了。他没有多想，一把打开车门，但随即便猛地回身跳了下来，他听见那老人正用古怪的声音自言自语，激动的声调忽高忽低，接着几乎成了哭诉，就像在演戏或在讲述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但是同时——这也是让人觉得很难理解的——莫米克百分之一千地肯定，这老人就是安舍尔，亨妮外祖母的小弟弟，妈妈的舅舅——他的舅公，那个人人都说莫米克长得很像的人，特别是脸颊、前额和鼻子等处，那个为欧洲的杂志写儿童故事的人，不过那个安舍尔不是死在纳粹——愿人们再别想起这个名字——手里了吗?而这个安舍尔却好好地活着，莫米克希望父母会答应把他留在家中，因为亨妮外祖母去世后，妈妈就一直说要把剩下的日子静静地过掉，突然妈妈来了，贝拉拖着不太灵便的腿脚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玛莉莲·梦露总算能喘口气了——还用意第绪语冲妈妈高声嚷着让她不要太激动，别吓着孩子，在她们身后是他爸爸高大笨重的身躯，气喘吁吁的，脸涨得通红，莫米克觉得，这件事一定很重要，不然不会两人都丢下彩票站的活儿赶过来。这时，救护车司机平静地叠好报纸，问他们是不是已故亨妮·沃瑟曼——愿她的灵魂安息——的后代纽曼家的，妈妈说是的，那是我母亲，出什么事了?那胖司机张开大嘴笑着说，没事，干嘛老指望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只是给你们把祖父送来了，你们交好运啦。大伙都绕到救护车后面，司机打开后门，爬进车厢，把老人轻轻一抱，下了车，妈妈哭着：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安舍尔，开始她都有点晕了，贝拉赶紧跑回咖啡店，搬了张椅子过来，她才没倒在地上，那司机说，好啦好啦，又没给你带什么坏消息，那可是上帝不容的。他扶着老人站定，很友善地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拍了一掌，说道，瞧，沃瑟曼先生，到家了，接着又对妈妈爸爸说，他在我们巴特亚姆的疯人院里呆了十年啦，不知道他每天都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也许在祈祷或是什么的，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像聋子一样，到家啦!说着他冲祖父的耳朵厉声嚷了一句，以向大家证明他的确聋了，谁知道这帮家伙——愿人们再别想起这个名字——在那里是怎么折磨他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在哪个集中营里，那里出来的人，情况比他糟的有的是，你们应该去看看，不，还是别看的好。不过一个月前，他突然开El说话了，说出了一些人的名字，比如亨妮·明兹夫人，还有我们的老板，他像个侦探似的，结果发现他说出名字的那些人都已经死了——愿他们灵魂安息，而根据名单看，明兹夫人就住在这里，可现在她也死了——愿她灵魂安息，所以你们就是唯一的家庭成员了，看上去沃瑟曼先生的身体不会有大的好转，不过他自己能吃饭，而且——请别介意我这么说——能自己处理自己的日常需要，可怜的乡下人不太富裕，医生说根据他的情况，可以家庭看护了，一家人总是一家人，对不对?这是他的衣服，文件，一些用品，还有开好的药，这老人挺可爱的，话也不多，只是经常发出怪声音，还喜欢走来走去，不过还不太糟糕，没有那么严重，大家都挺喜欢他的，都管他叫马列夫斯基的，因为他老是唱歌，那是开玩笑，好啦，对孩子们问声好!他冲着老人的耳朵大声喊道。什么都听不见，聋得像块石头，纽曼先生，在我给你的文件上这里这里签字，你有没有身份证件什么的?没有?没关系，反正我相信你了。瞧，好吧，走运了，今天可是个开心日子，就像得了个儿子那样，你肯定会习惯他的，好啦，咱也该回巴特亚姆去了，还有好多事等着呢，好了，沃瑟曼先生，再见，别忘了咱们!他开心地对着老人笑笑——虽然祖父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钻进救护车，飞快地开走了。

P1-3

潜在心底的细诉

——代序格罗斯曼的《证之于：爱》

爱，是一支射出的箭，有时，它甚至迷失了方向，可是依然不顾一切。译完这部《证之于：爱》(see Under：Love)的小说后(当然，这也是一种真正意义的细读)，我的、目光终于从深邃的内心落到了实际的生活，从广远的想象回到了真实中。其实，与其说这是一部小说，毋7称它是诗性的感喟，只是，那折人肺腑的情节依然在，可诗性的本质却凸现了出来：作者创造了一个空间，一种如建筑般的围隔，而诗，本质上就是从精神上对世界、生命的围隔，那里充盈着生存的意志和思索，探求着那个母体子宫一般安宁的生存空间。于是，在这个四十余万字的空间里，生命显露着，挣扎着，赋予空间光的朗照，诗的内涵。

首先，让我们来了解一下该书的作者——大卫·格罗斯曼(David Groasman)(1954一)，他是以色列最著名的当代作家与新闻记者，创作过六部小说[《羔羊的微笑》(The Smile off the Lamb，1986)、《证之于爱》(See UnderLove，1986)、《z字形的孩子》(The Zigzag Kid，1998)、《决斗》(Duel，1999)、《亲密文法之书》(The Book ofIntimate Grammar，1999)、《作我的刀》(Be MyKnife，2002)]，还有十部儿童故事和两部报告文学，并一直为英国的《卫报》(The Guardian)和美国的新闻传媒定期写稿。其中，《证之于：爱》也是格罗斯曼在美国出版的第一部小说。目前，格罗斯曼已经获得过不计其数的国家奖项，有学界中人认为他的写作风格是伍尔夫和乔伊斯的完美结合。《证之于：爱》的英文版是由贝西·罗森伯格(Betsy Rosenberg)从希伯来文翻译过来的，目前已经被译成22种文字。该小说被认为类似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因为它们都是现实主义和幻想的混杂。在美国，科里·费希尔(corey Fischer)用舞台剧的形式改编了这部小说，同时，格罗斯曼的其他几部小说也都已经被改编成了电影。

能够这样翻云覆雨地感动译者的格罗斯曼在大学里学习戏剧和哲学，1979年获得哲学和戏剧学学士学位。对于写作，他这么认为：我只知道这就是我想做的，而且也是我理解事物的方式，因为，否则，这世界就太混乱了。在读完并译完全书后，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了能够帮助拓深作品内涵和外延的所有关于作家的资料，发现格罗斯曼对自己写作的评价没有出乎我个人的想象：他认为写作是一种颠覆性行为，首先并且最重要的是颠覆自我。当然，在他的颠覆意图中，《证之于：爱》的阅读就需要人专心地投身进故事中。阅读难度较大，而且某些令人费解的部分会使一些读者产生挫败心理。连小说家爱德蒙·怀特都用了三个月时问挣扎在那看似无法穿透的、某些呓语般的散文诗体中。有时，如怀特所言，读完它就像是一场固执之人的战斗。他在《纽约时报书评》中曾这样评价《证之于：爱》：“在一些近乎神话性质的作品，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宏大的历史性以创新的形式被展现出来。《证之于：爱》可能是这种小规模而令人敬畏的经典的杰出继承人。”怀特还这样认为：“毫无疑问，该书是我所阅读过的最困扰人心的小说之一。我已经沉浸其中，在每一次拿起此书前，我都会小心翼翼地圈上记号，仿佛它是一件能用某种恶意的、诱惑人的以及持久的方式来伤害我的东西。我会很不情愿地接过它，然后立刻就陷入了它的符咒中，因为它是那么地带着顽皮和恶作剧。”

不过，我们的翻译和阅读感受似乎不甚相同，诗意的沉醉似乎多于阅读的挫败。虽然，在书中，作家描述的是无法从过去中挣脱的人们——即一群大屠杀幸存者的下一代人的“非正常”生活，但是，忧伤的底色其实就像水底的河床，承载一切心情的同时，也在洗涤自身。对于作家描述的这一代人来说，书中这段历史记录了一段永远能提醒人意识到人类犯下罪恶的能力，人性的弱点和悲哀。小说从深层来解读，也是从文学和哲学的角度来见证了人的弱点与渴望爱和自由的心情。同时，作品提出了一些实际的问题，即：人在这样可怕的事件之后，怎么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享受普通的爱和工作的喜悦?理智和想象在历史的残忍前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可贵的是，小说永远不从说教或预言的立场展开，而是呈现给读者活生生的生活，作家在此间的努力，其实本质上就像书中给尼格尔讲故事的沃瑟曼，在看似不经意间，把人的冷漠和麻木瓦解。不过，小说的主要叙述者是莫米克，作家妙手神笔之处在于，他让莫米克从孩提时代到成年的单调琐碎的日常记录最终潜入我们的内心，通过他似乎平淡的叙述，让读者进入历史那幻象般的国度。

对于题目的译名，一直成为译者较为困惑的难题。曾经看到过网上有记者将其译为《向下看：爱》。或许该记者并没有读过作品，仅凭单词直译，而且直接得令人瞠目结舌。其实，“see under”一词在英文中并非向下看，而是辞典类书籍中的用语，是“见某词条”的意思，因此，英文书名的直译似应为：参见“爱”的词条解释。作者的意图是要把故事的基线定在“爱”上。《证之于：爱》的译名能否真实再现其中深沉的意思，只有让读者们评判了。

小说中，格罗斯曼沉浸在自己灵魂的深夜中，与自己对人类罪恶的记忆进行着搏斗；沃瑟曼被囚禁在纳粹集中营里，用神奇的故事来娱乐杀人凶手；一群勇敢无畏的“心之子”则隐藏在华沙动物园里，目睹着罪恶。却要拼命维护自由和信念。这一切，要用一个“爱”字来解释，是否有些荒谬而牵强?可是，勇敢的人要拨开心灵的屏障，找到所有愤怒、恐惧、无奈背后支撑人活下去的力量，因此，征一切干爱中，似乎又有些忧伤的浪漫。当然，也有人认为大卫·格罗斯曼是用“爱”来诠释可怕的大屠杀事件，用最强烈的反差来突出人类对爱的无比渴望和缺失。

另外，从爱的词条去解释一切，其实也揭开了整部小说的错综结构：故事中套故事，正如词条可以相互解释与引申。或许，对作家来说，爱是一切情感的尺度，包括恨；从爱的词条展开所有诠释，应该是他最原初的意图吧。

凭着“爱”的基调，结构布局的巧妙就逐步地显山露水了。小说共分为四部分，而且每个部分风格迥异，直至渐入佳境。不过，也有批评者对第四部分颇有争议。整部小说主要围绕着莫米克的生活和历史体验，他也是故事的叙述者。四个部分分别是莫米克生命的四个不同阶段。第一部分讲述的是莫米克在耶路撒冷的童年，以及他对于“纳粹野兽”的探询，这一切都是由莫米克爷爷安舍尔·沃瑟曼的到来而引起的，安舍尔是德国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该部分通过小男孩的视点来展开，写作风格呈现出意识流特色，主要展示了小男孩无拘无束、天真、率直的想法，以及他对周围世界的直接感受。可是，这个视点带来了一定的阅读难度：孩子本身的思维是非逻辑的，而且第一部分大多通过莫米克的转述，而非直接通过成年人的对话来讲述故事。格罗斯曼很成功地描绘了一个迷惑不解的小男孩，但是这部分对阅读的挑战很大，因为读者要潜入这种无序中，才能对潜文本里的意义进行把握。第一部分中，段落长到超过数页(如第一段英文就超过了三页)，句子纷至沓来地紧紧粘连，连对话都充满了描绘性，整个感觉就是难读。

在第一部分，当读者初识莫米克时，他才九岁，但是他发现周围的大人似乎永远无法从“那边”的噩梦中挣扎出来。这个孩子在秘密的笔记本里写下了他的观察，发誓要把父母们从惊吓中释放出来。对他来说，那可怕的“纳粹野兽”是一种神秘的动物，于是，他凭着男孩的勇敢，试图从家里的地窖里把怪兽引出来。在这一切的举动中，格罗斯曼细致入微地捕捉了一个孩子最终是如何失落了天真的。因为，在第二部分里，我们遇到的莫米克已经长成了一个冷漠苦涩的男人，被死亡困扰，害怕去爱。

在第二部分中，成年的莫米克成了一名以色列作家，他延承了童年时期的敏感，但是却更加多疑而悲观。他告诉妻子“执著于某个地方或是某个人”都是危险的，而且他责怪自己的儿子无法生存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敌意和暴力的世界中。他试图告诉妻子：“爱征服不了什么”，认为“只有在小说中作家才会禁不住地让爱最终战胜一切，但是真实生活中并非如此”。在莫米克的生活中，他无法真正处理与妻子和情人间的关系，最终她们给了他自由，让他自己来解决生命中的困惑，因此，在一个孤独的小屋里，他开始写下一系列的故事，通过这些叙述，他的痛苦得到发泄，并且由此开始蜕化甚至-是新生。

第二部分题为“布鲁诺”，它也是三十九岁的莫米克在书中写下的第一个故事(实质是作家创作的)，故事纠结着莫米克自身和波兰作家布鲁诺的生命体验，并由绚丽回绕的句子构成，看上去仿佛是对乔伊斯的一种戏谑模仿。在真实的历史中，布鲁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留下了一个未完的手稿《弥赛亚》，并被纳粹击毙。这同时，莫米克也在找寻着布鲁诺那部丢失的手稿《弥赛亚》，在该书中，“神话中弥赛亚的回来象征着回归幸福完满——照布鲁诺自己的话，就是回归童年。“在小说的叙述中，布鲁诺跳入了波罗的海，并且，在莫米克的构思中，布鲁诺神奇地从死亡中逃脱出来，最后，在海的爱抚中，竟诗性般地变成了一条鲑鱼，重新生活在一个被剥夺了记忆的世界中。这部分的语言虽然依然很难理解，可是行云流水的灵动感加强。在叙述中，莫米克和大海展开了对话，海洋在作品中体现出阴柔的女性美，布鲁诺因此而得到了海的抚慰和庇护，而莫米克和布鲁诺角色的融合又是通过大海来完成。更令人瞠目的是，作者甚至信马由缰、一气呵成地几段几段都没有标点符号。格罗斯曼更是不断改变叙述者和视点，令读者坠入了一种迷宫状态，但有趣的是，尽管不甚明了常常出现，可是那沁人心脾的诗意和海洋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迷惑般沉醉。

第三部分“沃瑟曼”是全书最传统和中规中矩的部分，当然，也最容易阅读。故事是关于安舍尔·沃瑟曼(莫米克的舅公)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经历。沃瑟曼身陷当时的德国集中营里，匪夷所思的是，他刀枪不入，无法被杀害。毒气室、枪击等对他无济于事，子弹甚至会穿越他的脑袋把墙壁射穿，可是他依然安然无恙。但是，对于沃瑟曼，生命最痛苦的是他无法死去。后来，他被集中营的德国军官尼格尔命令讲述故事，并因此来获得被杀的机会。沃瑟曼曾经以写儿童故事为生，他讲述给尼格尔的故事是关于生活在华沙动物园的“心之子”，他们为人类的自由使命而奋斗。故事中，心之子发现了一个婴儿，并取名为卡齐克，这神秘的婴儿患上了早衰症，用二十四个小时过完了他从婴儿到成年到老年的整个人生。沃瑟曼的故事其实一半是神话、一半是寓言，这故事打破了想象和真实的界限，促使尼格尔重新审视了他的纳粹信条，使他无奈地意识到，自己通过倾听故事，被人性感染了。这故事也永远地萦绕在莫米克的记忆中。这里，格罗斯曼或许在提请大家注意历史真实的荒谬性，同时，他又证实了故事叙述的力量，因为只有叙述才能使读者审视历史，但又超越了历史。

另外，在第三部分，莫米克和沃瑟曼的关系是象征性的，他们似乎从彼此身上获得裨益，后者有机会重新回到集中营，通过讲故事疗伤；而前者随着向导进入了这个迷宫，并被告知“他知道出去的路”。而且，沃瑟曼和尼格尔的交易竟变成了对叙述力量的证实，因为最终爷爷通过讲述故事从精神上战胜了纳摔。

第四部分“卡齐克生平之百科全书”是通过百科全书的词条来讲述卡齐克的人生，这也是小说题目“证之于：爱”的来源。该部分的写作是碎片式的，故事支离破碎地按希伯来语字母次序排列重组，让人们在“后大屠杀时期”寻找“爱”。因此，整个部分是对爱的解释和在爱的语境中给故事予解释，也同时为前三章情节中的细节给予补充、加以脚注。其实，它也是全书的高潮部分，因为当所有的文本突出了其间的互文性，当所有的解释要相互错综交叉，无穷递进时，前三章的联系也逐渐水落石出。全书的题眼原来是永恒的主题——“爱”，而爱竟然要在死亡、疯癫、错乱、麻木、屠杀、欲望、权势中蔑视一切地重构起这个文本，不，也是实在的世界。

格罗斯曼首先游刃有余地将逻辑和幻想结合在一起，放入了孩提的童真世界中。在对“纳粹野兽”的观察中，孩子的眼光发现了成人世界的悲哀和束手无策。而在第二部分的成年世界中，诗性的浪漫和困惑，情感的渴望和畏惧都交织在神采飞扬的成熟文字中。海的幻想般诗性充溢着，人的生和死竟然会在海平线合而为一。第三部分的沉重描述中，人性的恶被深沉的笔触暴露，而第四部分的“百科全书”中，又把前三章的信息以拟科学分类的形式串联引申，同时，希伯来文的次序恰恰颠覆了经典的逻辑和权威，以混乱的人生和世界来诠释生命，并用爱来使之重新复苏。这万花筒似的四部分形成了有层次却又连锁错综的结构，使主题趋于复杂化，却依然保持着一条粘连的细线。其实，全书也是一本谈论创作和叙述手法的元小说。作家用不断变换的叙述手法和视点来证实：一种文学写作方式在阐述某一个事件时，是不充分的。

如果说全书有一条线贯穿着，那么它也许就是这样一个问题：爱究竟解释了什么?或者说，这些章节究竟该从何词条解释?“爱”或许也促使我们去思考现代人类最惨痛的事件，当然，这并不是一本单纯的讲述大屠杀的书，因为它面对的受众群是所有想象过生之境遇中的恐慌的人。

事实上，作品也可以从散居族裔的语境来分析。从当今观点来看，当犹太民族也和其他国家的民族一样迷失在金钱和权欲中时，犹太教中的爱、公正、仁慈在忧患意识深重的作家眼中，成了一种非真实的幻象。因为，人们似乎接受着全球化经济大潮下的主流价值观——如玩世不恭、自我中心、缺乏对他人的信任、物质主义以及争强好胜等，这使散居族裔的文化和信仰散播遭到了扭曲和破坏。或许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犹太民族的创伤体验才能使这个民族的人激发起“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愿望。犹太民族遭受的历次苦难，使以色列社会承受着一种类似的心理状态——害怕信任他人。这正如书的第二部分中，莫米克在床上告诉妻子，自己将为下一场灾难做好一切准备，那样，当不幸来临时，他可以承受那种痛楚。“正是这种深深的挫败感在渗透着以色列的政治思维”。，但是格罗斯曼本人不赞同悲观主义，他认为如果一个民族一味地沉浸在仇恨的情绪中，那么仇恨就会滋生，并导致更深的仇恨。因此，他的创作，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从爱的诠释上对人类在创伤之后给予的意识和心理修复。

若是从文学传承角度看，格罗斯曼追求后现代的创作风格，在这部小说中打破了传统文学的许多界限，被学界中人认为是开创了以色列的魔幻现卖主义。但是，技巧背后的思想才是真正精彩的关键。在作家创作的历史背景中，以色列的土地冲突、移民问题以及政治危机等依然在困扰着民众。因此，作家执笔时必然会怀着忧国之情，会密切关注以色列的现实生活及犹太人的生存命运，竭力以独特的笔触探讨人类的正义与公正问题。有意思的是，作家本人不是大屠杀的幸存者，也不是幸存者的后代，或许正是这种距离才使他“对主题有一种革命性的态度”。

我们在翻译和阅读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不断地感叹并折服于作家在语言上所施展的创作功力。词汇串起来构成的句子和片段，一眼看去朴素洁净，再回味竟然使人激动不已：格罗斯曼从孩子气的跳跃思维和天真语调，过渡到天马行空、恣意纵横的诗性表达，又从第三部分的平实深重却又隐痛谦卑的语言中，力透纸背地揭示着恬然之下的剧痛。在第四部分的语言运用上，作家完全颠覆了百科全书的科学严谨，把前面所有孤独的个体用强烈的群体意识来统括，在各个词条之间划出了充满联系和矛盾的弧线，在表面天真的叙述下，令人惟有恸哭。

其实，我们阅读到的是自我，也是人类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遭受灾难和不幸后的内心世界。作家打开了自己的胸膛，在具象，同时又是虚幻的人生中刻画了人类灵魂的普遍状况。如果说，沃瑟曼的叙述揭示的是人心灵和心灵的共振，那么，作家做到的，就是让我们退向内界，找寻灵魂的震颤。因为，没有痛苦的体验，就必然失去了震撼心灵的爱之欢悦。

张 琼

终于到了可以——或日不得不——交稿的时候了。我们的感觉是轻松与惶恐交加。些许轻松，是因为这部堪与《尤利西斯》和《喧哗与骚动》媲美的作品之翻译，包括冥思苦想数月踯躅之后所暂时选的书名译文，可算是对我们生活中的一段艰难时事的一点交代，而更多的惶恐，是因为这一结果将接受三重“审判”：首先是读者大众，他们会不会接受和喜欢?其次是批评家和研究者，尽管再严格的挑剔和再尖锐的批评，我们也会心悦诚服地表示感谢，因为最严厉的批评家，一般都是最认真的读者；还有一重“审判”，来自作者格罗斯曼，我们从英文译本译成中文，距离会不会稍稍远了一点?他会不会对我们的译作表示满意?我们有没有还算真切地传达了他想传达的故事、思想、激情?我们对以色列和以色列文化知识不足，译文中难免有漏误，我们有机会把这部译作改得更好一些吗?但是不管怎样，这一段痛苦的翻译经历是值得的，因为借一句人人耳熟能详的话：在翻译过程中，我们痛苦并快乐着。

本书“布鲁诺”与“沃瑟曼”两部分由张琼翻译，“莫米克”和“卡齐克生平之百科全书”由张冲翻译；张冲对全书做了初步的校读。译者在此还要对英译者Betsy Rosenberg女士表示衷心感i射，没有她的热心帮助，这个译本中有关犹太人及意第绪文化历史等方面的缺憾将会有很多。

译者

2004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