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际上是在一种茫茫迷雾中漫游，他无法在迷雾中构筑一道清楚的城墙，唯一能做的有睁大自己的一双莫名集灼的眼睛……

本书是张晓然先生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有“魔幻小说”的意味。作品中现实与幻觉相联，想像与真相交织，展现了现代社会中人们内心的迷茫，失落与不懈的追求……

脑海里像擦黑板似的，轻而易举擦去了很多经历过的事情，然而有的感受却怎么抹也抹不去，像石碑上极深的刀痕。

我受到的诱惑，也许能诱惑我一辈子，我畏缩的感觉，也许会伴随我一辈子……

邂逅

人间戏法

犯规游戏

双簧

躲雨人

白的血

黑的气

状态

悬空

多米诺骨牌

疑人独语

      每个人都做过属于自己的犯规游戏。

       ——一个成年人的自白

很多天以来，我在乡村像漂流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等待着想像中的大陆——城市的家里给我来信，可我久等不至。于是我比一条阉过的狗还要孤独地守望在邮局的小屋门口。邮局并不是我这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感兴趣的地方，我挂念的是信，信本身其实也不是我的期待，我迫切要在家信中察觉超出表层之外的隐秘含义，这才是我的忧心所在。

我一到乡村便给家里写信，探听口风，还生怕遗失地亲手将信塞进邮箱，并看到它被邮差收走。我算了算日期，一个星期足够盼到回信了，但外面的世界像是突然与我隔绝，以致我终于不得不对邮局产生了怀疑。现在唯一能把我与外界联系起来的就是邮局，但难保他们不会因为不熟悉我的名字而把我的信置入废物箱或者贴上一个“查无此人”退走。可我这种怀疑又毫无根据，坐在玻璃格后面的邮差严谨的态度使我肃然，我简直害怕他们会反过来怀疑我，究竟为什么要如此焦虑地等待家里的来信?他们大概以为我是因为想念父母亲而表现出如此紧张的情绪，他们绝对想不到我这个年龄的男孩这种感情已荡然无存了，他们更想不到我近乎神经质地盼望这封信是因为担心一项与我这个年龄极不相仿的祸事发生，只有我自己清楚如果家里不给我，或者有意延误给我来信的严重性，在我看来，有如毁灭。而这种可能就维系在今天究竟有没有信来，今天应该是最后的期限了，从村口小路骑车而来的邮差将是我精神的审判官。

当我站在有如泥塑般沉默的乡村邮局门口做这番内心沉思的时候，我毫无良心、寡尽感情地将责任往明儿身上推。明儿，我见到的第一个女人，我是指一丝衣裳也没挂在身上的女人!是她的缘故，我将自己放逐到这个离都市很远很远，离星辰很近很近的乡村。不过，要是她也这样抱怨我，我将作如何解释呢?要是每一颗星辰都化作明儿的眼睛，我还能往何处躲避?

只要想到那些道德修养极深的同类，我便知道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俗子。不过我在进行满足我欲望行为的过程中，我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羞愧。我始终认为第一次照亮我生命的光线是一道冰清玉洁的白光，这道白光是埋藏已久的激情，从一块女性白皙的皮肤折射出来的。它就像顽童不经意地摆弄一面圆镜，忽然与强烈的阳光形成了默契的角度，于是一道灿烂无比的耀眼光芒便照亮了处女般的心灵。

我偷觑明儿衣襟里胸口上那块雪白的皮肤，是因为我刹那间懂得了偷觑的含义，这种含义宣告了以往视而不见、毫不动心的处子的结束，这种意识使我心慌，所以我驱使眼睛去再次偷觑。那次我们正在做游戏，聚集在楼房外廊讨论游戏方案的全是住宅周围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女孩子充当痴迷的观众。我心不在焉，因为我在走神，被我感觉的觉醒而弄得心荡神移。起初我以为明儿在默默地崇拜那个自喻为司令的男孩，其实不然，她的脸悄悄地洇红了，同时嘴角像涟漪似的荡漾起几许羞意。我顿时怀疑起我在偷觑的真实性，因为是我趁她没注意时观察她才叫偷觑，这里不包含互相交流的意思。可我现在发现她并不是不知道我在专注地盯望她，她默许我像个白痴似的用目光在她胸口放肆地抚摸，虽然她没有正视我，但她感觉的灵敏使我惊讶!在我探寻着要证实这一发现时，我想她同时也会要来证实她的敏感。果然，她晶亮的眼珠朝我投来一道闪电般的回视，她的眼眸犹如一口深泉，蓝水里有潜伏的游鱼，当她瞥视我时，这游鱼便浮出水面火焰般的扑腾一下，然后又迅速地隐遁。

我们同时捕获到证据，也同时心虚地伪装自己。男孩子们的游戏在呐喊声中开始，我在高楼相夹的大街小巷间奔跑，我欲问天欲问地，欲问女孩，她看什么?她像风中的白桦林笑而不语，女孩天生会守牢心中的秘密。

地平线的尽头燃起袅袅尘烟，起伏的山峦背后传来空旷的吆喝回鸣，一棵苍老的樟树在我视线里如雨点般抖落浑身的树叶，我想我是这幅图景里的一个静物，一段抽象变形的躯干。然而邮差的闯入，却像一颗锐利的子弹射穿了我为抵御恐慌而构筑的脆弱想像。我不是一直在等待他吗?他却把我吓了一跳!他使劲地摁车铃，金属的尖啸撕裂了树荫下清凉的空气，在我心里引起一阵紧缩的颤栗!邮局小屋里跑出穿绿制服的职员，他接过邮包捧在怀里。我的信!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像我这样的人他一定见得多了，在高高的柜台前脑袋拱动，手把信翻得乱七八糟，神情煞有介事，其实一无所获。等一等，等一等，他不耐烦地打击我的情绪，站到了粘满糨糊的台子后面。他主宰我，所以此刻他在我眼里便有了主宰人的傲慢和冷漠。一副牌局开始了，也许他平时就惯于把信当牌来玩耍，信像扑克牌般被这人的手熟练、迅速地分发到台面上，布成一朵梅花状，他诡异地朝我眨巴了下眼，像是要我选张牌下注。然而我的心理已经崩溃了，因为这里面没有我的信。

我长久地沉陷在这实际不存在的牌局幻觉之中，但我蒙受的恐惧却丝毫不是幻觉。家庭成员们尤其是父母亲，终于在我败露的事实面前震惊，发现他们以前一直宠爱的我，竟是个下流无耻的男孩。他们根本不打算给我写信了，给我写信简直要弄脏他们圣洁的手，丢他们尊严的脸，他们知道这样也就等于给了我最初的无情一击。实际上我期待的并不是信，而正是这无情的一击!在我被击中的同时，我变成了一架胡思乱想的机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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