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是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里面的故事环境基本上发生在冥界仙境,故事人物大多是花妖狐魅。蒲松龄以他超凡的想像力和深刻的洞察力构筑起一个亦真亦幻、亦人亦鬼的幽冥世界,从社会批判角度观照,这个幽冥世界乃是人间社会的真实投影,它揭示人世辛酸悲凉的生活场景和人物偃蹇惨痛的生活经历;从美学理想角度观照,这个幽冥世界乃是人世理想的梦幻体现,它揭示出对人世善恶的最后清算和对人生憧憬的重新开始。因此,聊斋故事无论在情节曲折和环境奇幻,还是在人物遭遇和场景迷离等角度品赏,都会引发人们强烈的政治义愤、道德感怀和艺术遐想。
《聊斋志异》是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的短篇小说集,一部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中国古典文学精品,是传世藏书。
《聊斋志异》描绘了大量狐仙鬼怪、花妖树精,有吃人不吐骨的面皮恶魔,也有温婉深情的狐仙鬼女;有对社会的尖锐批判,有对丑恶人性的鞭挞,也有对美好、健康生活理想的热情讴歌,一篇篇动人心魂、曲折离奇的故事,令你应接不暇。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病乘马从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有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者像,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然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里,忽见公镂膺朱帻,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询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耳中人
谭晋玄,邑诸生也。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下。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甚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尸变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人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蒙咙。忽闻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才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问,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祷遽就着之,自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寝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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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一六四0——一七一五年),字留仙,号剑臣,别号柳泉居士。淄川(今山东淄博市淄川区)蒲家庄人。清代杰出的小说家、文学家。著有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其诗文,后人辑为《蒲松龄集》。
蒲松龄出生在一个日渐破落的地主家庭,自幼由其父蒲檗教读。虽说蒲氏家族自明万历以来“科甲相继”,却不是名门望族。其父蒲檠为谋一家生计,弃儒经商。松龄发愤苦读,常夜以继日。十九岁应童子试,取县、府、道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得到学使、著名文学家施闰章的赏识。然而,此后屡试不第,终老为落魄秀才,至垂暮之年,得补岁贡生,令其啼笑皆非。
康熙十年(一六七一年),乡试不第,应同乡友人、扬州府宝应知县孙蕙之聘,去充当协办文案的幕僚。当时淮扬连年水灾,官府豪绅不顾人民死活。松龄深感幕僚无聊,于时政无补,于是年秋即借故返乡。此后,一直到七十岁,设帐授徒,辗转于缙绅之家,过着清苦的塾师生活。其间,在同县西铺毕际有家设馆三十年,时间最为长久。毕际有是明尚书毕自严之子,曾任扬州府通州知州,于时两人诗酒论文,关系十分融洽。毕家有石隐园、绰然堂、效樊堂诸胜,又有一座藏书甚富的“万卷楼”,为蒲松龄读书和创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蒲松龄一生创作繁富,流传下来的散文近五百篇,诗歌一千二百余首,词近百阕,俚曲十三种,戏剧三种,杂著五种;近来又有人辑其佚文近五十篇,诗歌八首,俚曲一种,以及杂著四种。他实在是一位诸体兼擅、才华横溢的大文学家。他的诗或抒情言志,或反映人民疾苦,率直古朴,自然流丽,在清初自成一家;其文骈、散皆工,随笔点染,自成妙文。至其为大众喜闻乐见的俚曲,尤具浓郁的生活气息;《墙头记》至今上演,对今天的观众仍有深刻的教育意义。而其中艺术成就最高、使其名垂千古、饮誉中外者,是其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全书有近五百篇小说,内容极其丰富。它通过花妖鬼狐或奇人异事,从不同角度,广泛而深刻地揭露了黑暗的社会现实,歌颂人民的美好品德,表现人民美好的生活愿望和高尚追求。虽然其中也有庸俗落后的内容,在某些优秀作品里,也常常夹杂有封建性的糟粕,但那毕竟是次要的。
蒲松龄经历了明清易代之际的战乱,又目睹身感清初黑暗的政治现实,而作为一个落魄书生又无力实现自己变革现实、利人济物的社会理想,于是发愤著书,以抒发自己愤激的情怀。《聊斋》批判的锋芒,指向整个封建社会。它描绘了上至皇帝、下至小吏的丑恶面目。贪暴不仁的县令,昏愦无道的王侯,乃至为一玩物逼得人民倾家荡产的皇帝,作者都大申挞伐。至于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乡绅,仗势欺人、肆行无忌、如狼似虎的衙役鬼卒,作者无不予以痛斥,从而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个“全无日月”的黑暗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上至督抚,下至吏卒,全都贪赃枉法、羊狠狼贪,人民冤深似海而诉告无门。实际上,这就是当时社会的缩影。面对这种黑暗现实,蒲松龄同情、支持和歌颂人民的反抗斗争,塑造了席方平、向杲、梅女等一系列反抗者的形象,表现了作者对弱小者的深切同情,和对邪恶势力的切齿痛恨。
抨击科举制度的弊端,也是《聊斋》的重要内容之一。明清通过科考取士选官,而科考的内容,即是以《四书》、《五经》中文句命题的八股文。《叶生》、《镜听》、《凤仙》、《续黄粱》等篇,生动而深刻地揭露了科举制度钳束人的思想、窒息人的精神、毒化社会风气的弊端;而《司文郎》、《考弊司》、《丁去恶》等篇,则激烈地抨击了科场夤缘请托、贿赂公行,致使文运颠倒、真才落拓、庸才幸进的腐败情形。对“无目”而且“鼻盲”的试官(《司文郎》),对于公然纳贿、不丰于贿即例割髀肉的“司主”(《考弊司》)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鞭挞。
《聊斋》中描写男女情爱的篇章,最为深切动人,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小说大多写入与女性狐鬼花妖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构思奇特,而极富人情味。这些篇章塑造了一个个天生丽质、才华横溢而又品德高尚的女性形象,如聪明美丽的娇娜,痴情不移的青凤,始终如一的莲香,纯朴可爱的蕙芳,天真烂漫的婴宁等等,都呼之欲出。在赞美女性德才的同时,《聊斋》也歌颂了男女自媒自主的婚姻。这些男女,不受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束缚,蔑弃礼教,憧憬着一种健康合理的爱情生活,从而对传统观念提出挑战,表现出强烈的民主色彩。
《聊斋志异》是用文言这一语言形式写成的短篇小说集。在蒲松龄生活的时代,文言早已与口语脱离,通俗的市民文艺亦勃然兴起,而蒲氏的文言小说一问世,不只士大夫击节,村翁农妪亦加传诵,至今仍脍炙人口,似乎不可理解。其实,蒲氏是中国文学语言的杰出承传者,他通过对传统语言形式的吸收、熔化,采取直接引用、化意铸词、借形赋义、黏合化用、博采口语和化用方言等方式,充分展示了中国语言超时空的特性及其独具的艺术魅力。
总之,《聊斋志异》继承和发展了我国魏晋以来志怪传奇小说的艺术传统,以浪漫主义的笔触,奇特诡谲的故事情节,塑造了众多的异态纷呈的艺术形象,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表现出作者高尚的审美追求。小说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达到了那个时代的高度。
《聊斋志异》不仅在我国家喻户晓,而且已译为英、日、法、俄、德、捷克等十多种语言,赢得了世界各国的亿万读者。一些研究蒲松龄著作的学者,把《聊斋志异》列入世界杰作之林,誉称为“短篇之王”,给予高度评价。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手稿本(半部)和诸多抄本与刻本。一九五。年于辽宁西丰县发现蒲松龄半部手稿本,另外半部至今不知下落。较早抄本有《异史》本和山东省博物馆藏康熙抄本,其次是历城张希杰铸雪斋抄本和一九六二年于山东周村发现的二十四卷抄本。今人张友鹤先生整理编定《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简称“三会本”)时,未见山东省博物馆藏七一一号抄本、二十四卷抄本和《异史》本。一九八九年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朱其铠先生主编的《全本新注聊斋志异》,是迄今搜罗最为完备并精心加以校勘的新校新注本,本人为该书主要执笔人之一。因以为底本,校以近年发现的《聊斋志异》早期抄本《异史》,进行标点、整理。为省篇幅,不注明版本出处,亦不出校记说明。谨在此对朱其铠先生和提供《异史》的盛伟先生,以及为编辑本书付出辛劳的浙江文艺出版社表示深切的谢忱。疏漏不当之处,敬希批评指正。
李伯齐
一九九五年秋于山东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