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社会大危机、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空前活跃,也空前混乱的时代。每一个人关心时事,喜欢思考的人,都充满了焦虑,困惑和迷茫。如何认识当下中国社会,怎样把握中国的未来发展,即“中国向何处去”,更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办”都成了回避不了的问题。我们当然不能限于空谈,也不能一味发牢骚,在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对历史与现实具有解释力和批判力的思想理论资源。鲁迅的思想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要求下,显示出它的特殊意义和价值。这些年我一直带着这些现实问题,去重读鲁迅著作,突然发现鲁迅的许多精彩论述,让我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引发了许多思考。下面就具体地谈谈我的学习心得,和诸位分享。大概有七个问题。
一、什么是中国的基本国情?
鲁迅在《随感录五十四》(收入《鲁迅全集》第一卷《热风》)里,有这样一个概括:“中国社会的状况,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松油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我由此想到了当下的中国社会,可以说是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人类社会发展的“几十世纪缩在一时”了。具体地说,中国的西部地区很多地方还处于“前现代社会”;西部地区的部分地方,中部地区、东部地区的大部分都进入了“现代社会”;而北京、上海这些大都市就已经是“后现代社会”了。这是就整体而言,在每一个地区内部,又都存在着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差异。中国正是这样一个地区差异巨大、发展不平衡,各种社会形态“摩肩挨背的存在”的大国,这就构成了我们的基本国情。
我由此而联想到三个问题。
如何认识中国社会?我经常对关心中国的外国朋友说:仅仅从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的发展来认识中国,是片面的,它会遮蔽许多中国的真实问题;你们必须深入到中国的社会底层,穷乡僻壤。那里才有更真实的中国。我也对中国的大学生们说,你们必须到农村去,到还在点松油片,推独轮车的地方去,当你亲身体会到,中国的农民、老百姓,他们是“多么的苦,又多么的好”时,你就真正懂得中国了,而且也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怎样确定中国的发展道路?必须以社会发展不平衡这样一个基本国情作为前提,针对社会发展不同阶段的不同问题,寻求不同的发展道路、方法和速度,切忌“一刀切”和“一窝蜂”,而这恰恰是当下中国发展的最大问题。这不仅是中国各级政府的问题,也关系到民间志愿者支农运动的发展方向,我经常对他们说,不要以为你们去支农就一定给农民带来好处,如果脱离当地农村发展的实际,乱来一气,说不定会帮倒忙。
也许是更重要的,我们在思考中国问题时,也必须以其发展不平衡性为前提,采取更为复杂的态度。我多次讲到自己的一次尴尬遭遇:我在北京书房里,站在后现代的立场,对贵州发展中少数民族语言的丧失问题,忧心如焚,于是特地跑到贵州各地,对少数民族大学生发出“拯救民族语言”的呼吁。结果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毕业以后的就业问题。懂得民族语言,并不能帮助我找到工作;首先我要懂汉语,而且最好能精通英语。因此,我想请教钱教授:要如何才能学好英语?”我的尴尬并不在我的呼吁不正确,而是我把问题简单化了,没有充分考虑少数民族在寻求发展中所遇到的问题的复杂性;更成问题的是,我的那种想当然的居高临下的“拯救”姿态,而不是和少数民族兄弟一起共同面对真实存在的问题。我由此得到的更大启示是,我们在处理中国的思想问题,倡导各种思潮时,也必须考虑到这种不平衡性,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是会遇到不同问题的。我自己就发现,我的具有强烈启蒙主义色彩的演讲,在不同地区的听众中,是会有不同反响的。前些年,我到西北地区讲“五四”的科学与民主传统,受到了空前的欢迎,现场气氛之热烈,让我想起了八十年代的类似场景。但我在北京讲科学、民主,听众的反应就要冷静得多,他们常常会从后现代的问题出发,对科学主义、民主万能,以至启蒙主义本身提出质疑。在我看来,西北和北京地区的学生的不同反应,都真实地反映了他们所面对的不同问题和思想欲求,这就要求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在思考、言说、处理启蒙主义,及与之相关的科学、民主之类的命题时,必须采取更为复杂的态度。我后来选择了“既坚持又质疑启蒙主义”的立场,就和这样的中国国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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