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想象过平行世界？

欧文·布里克醒来，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陌生无比；

奥古斯特·布里尔与夜为伴，骨折的腿不能动弹，伤痛在啃噬神经。

继“纽约三部曲”后，保罗·奥斯特献给纽约的挽歌。

索尼亚怎么样？在婚后我对她有什么新发现？矛盾。复杂。那是一片黑暗地带，随着时间慢慢显现，让我重新认识了她。我疯狂地爱着她，卡佳，你得明白这一点，我不是在说她不好。我只是想说我更了解她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心里背着多少痛苦。在很多方面，你外婆都是个了不起的人。温柔、善良、忠诚、宽容，充满活力，拥有超常的爱的能力。但是她总是时不时地走神，有时跟她话说到一半,她就开始盯着一个地方，眼睛里显出梦游的神情，就好像她突然不认识我了。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想一些深刻的问题或是想起了什么事，但我后来问她那些时刻她在想什么，她微笑着对我说，什么都没想。这就好像她整个人都倒空了，她自己和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她对他人有着非常深刻的直觉和敏感，不同寻常的深刻，但她同自己的关系却出奇的浅。她脑子很好，但从根本上她像是没有受过教育，她无法跟上思维的进程。除非是音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相信自己的能力，但也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她会拒绝表演那些她认为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作品。我欣赏她的诚实，但这里面总有些悲伤的成分，她似乎总觉得自己是二流的，命中注定比最好的水平差那么一两级。这就是她从不唱歌剧的原因。她总是唱些艺术歌曲、赞美诗里的合唱部分、要求不是很高的独唱清唱剧——她从来不会逼自己更进一步，超越这些曲目。我们吵架吗？当然了。所有夫妻都吵架，但我们争吵的时候她从不会用残酷恶劣的话来骂我。大多数时候，我必须承认，她对我的批评都在点子上。作为一个法国女人，她的烹饪技术可不敢恭维，但她喜欢美食，所以我们经常下馆子。她是个没心眼的管家，对物质财产从不上心——我这么说是夸她。还有，虽然她年轻漂亮，身材又好，却不太会穿衣服。她爱漂亮衣服，可似乎总是选择错误。坦白地说，和她在一起我有时会觉得孤独，我只能一个人沉浸在工作中，我的所有时间都花在读书、写书上，而她读得不多，难得有她读得进去的书，即使有，她又觉得很难去谈论它。

我感觉你有点儿失望。

不，没有失望。远远不是。两个新婚的人在慢慢调整，适应对方的小缺点，亲密关系所带来的新发现。

……

生活有不同的时期，不同的阶段，而每一段都有它独特的质地。刚开始的时候，索尼亚相对不怎么出名。我们搬去巴黎之前，她在纽约做一些歌唱表演，但到法国之后她得从头开始，而之后，她刚积累起一点儿基础，我们又回到了美国，她又得重新开始。最终，这些经历都成了她的优势，因为她在这里和欧洲都有人知道。但她还是花了点儿时间才建立起一些真正的声誉。转折点是六七、六八年，她和“无可匹敌”唱片公司签了合约发行唱片，但在那之前她并没有经常离家。我则在左右煎熬。一方面她每次得到在一个新城市里演出的机会我都为她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就和你母亲一样——我也痛恨她离开。唯一的选择就是学着去适应。这不是模棱两可，是事实。

……

就那件事来说，是的。但我们婚姻的失败不能单单归咎于不忠，还有比索尼亚的缺席更重要的原因。我想了好多年，唯一一个还算有点儿道理的解释就是我出了问题，好比机器里有一个缺陷，一个坏的部件导致了停工。我不是指道德上的弱点。我说的是我的脑子，我的精神组成。我想我现在多少好点了，这个问题似乎随着我年纪变老而慢慢消失了，但在那个时候，三十五岁，三十八岁，四十岁，我有一种感觉，我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我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自己，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而正因为我不是真实的，我也就无法理解我对他人的影响力，我所能造成的破坏，我对爱我的人可能造成的伤害。索尼亚是我的大地，我同这个世界的一个实在的联系。和她在一起让我比实际的自己表现得更好——更健康，更坚强，更清醒——而且由于我们从很年轻时就住在了一起，我的这一缺陷这么多年来都被掩盖了，而我也以为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但我不是。从我开始远离她的那一刻起，我那道伤口上的绷带就掉了，从此血再也止不住了。我去找别的女人是因为我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一定要弥补回失去的时间。我现在说的是性，只是性，可你要是像我那样做了就不能再指望你的婚姻还能持久下去。我欺骗了自己，让自己以为可以。

……

你出生了。我和你外婆坐火车到纽黑文，你母亲分娩的时候我们陪在她身边。我不想夸张或者说得太感伤，但索尼亚第一次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脸时——怎么说好呢，我要找个贴切的说法——她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她微笑着，微笑着继而大笑起来，她看上去好像充满了光芒。几小时之后，我们回到酒店，在一片黑暗中躺倒在床上。她抓住我的手说，我要你搬来一起住，奥古斯特。我们一回到纽约，我就要你搬过来和我在一起直到永远。

是我促成了这件事。

是你促成的。是你让我们俩又重新在一起了。

好吧，我这辈子至少也做成了一件事。真可惜我那时只有五分钟大，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你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这是第一件，后面还有很多呢。

人生为什么会这么可怕，外公？

因为它本来就是这样，这就是它的全部。它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