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午夜作家”让·菲利普·图森的新小说《逃跑》。包含了两部既互相独立又紧密关联的小说，一部是《做爱》，另一部是《逃跑》，同样的主人公，同样的人生困境。《做爱》的故事背景设在日本。同名作品《逃跑》是图森的第七部小说，该小说以上海和北京为背景，讲述了一段爱情历险故事。小说在法国一经推出，便获得法国重要的小说奖项“美第奇奖”。同以往人物少、语句短、描述简单为主要特征的作品相比，图森此次的新作叙述变简为繁，甚至整段整页全部使用长句，图森称《逃跑》是他继《浴室》之后对文学创作进行的一次全新探索。

做爱：这是一次爱的决裂的故事，在东京的一夜。那是我们在一起第一次做爱的一夜。但是，我们在一起最后一次一做了多少次爱？多常常不知道。

逃跑：为什么我到中国的当天就有人送我一个手机？是为了时刻确定我在什么方位，监视我的移动，死死地盯住我？下意识中，我总是知道，我对电话的畏惧是跟死亡兴许是跟性还有跟死亡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从上海到北京的那一趟夜行列车之前，我对此还从末有过如毋庸置疑的确认(2005年获美第奇奖)。

做爱

逃跑

我往一个瓶子里倒满了盐酸，我把它时刻带在身上，打算有一天扔到某个人的脸上。我只消打开瓶子，一个以前装双氧水的有色玻璃瓶，对准眼睛，然后溜之大吉。自从我搞到了这瓶琥珀色的腐蚀性液体后，我感到心里出奇的平静，它辣辣地刺激我的时辰，磨砺我的思想。但是玛丽带着一种兴许被印证了的不安，心想，这盐酸最后是不是会落到我本人的眼睛里，到我自己的目光中？或许落到她本人的嘴脸上，到她那好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泪流满面的面孔上。不，我不相信，我带着一丝否认的善意微笑对她说。不，我不相信，玛丽，我一边眼睛不离她，一边用手轻柔地抚摩着装在我衣兜里的瓶子的轮廓。

还在我们第一次亲吻之前。玛丽就开始哭了。那是在一辆出租车里，七年多前的事了，她坐在我身边，位于车内的阴影中，满脸泪水，她的脸上不时闪过塞纳河畔的浮光掠影，还有迎面射来的车灯那黄色和白色的反光。我们那时候还没有亲吻，我还没有握住她的手，我还没有向她表白一丝的爱意——但是，我难道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爱意吗？——我瞧着她，激动，慌张，看到她在我身边这样地流泪。  几个星期前，同样的场景在东京重演，但此时我们已经彻底分手了。在那辆当天上午就把我们送到新宿的大饭店的出租车里，我们什么话都没说，玛丽在我身边悄悄地流泪，她靠在我的肩上，鼻翼轻轻地抽动着，打着呃，她动作很大地用手指背胡乱擦着眼泪，忧愁的大滴泪水冲落了眼睫上画上去的颜色，把她的脸弄得很难看，而在七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失重一般划过她的脸颊落下的，是纯粹的喜悦之泪，轻得如同泡沫。出租车里暖气开得邪乎，玛丽现在已经太热，她感觉难受，她终于脱掉她黑色的皮大衣，很难脱，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上，在我的身旁扭动身体，做出鬼脸，似乎是在抱怨我，而我对此显然毫无责任，他妈的，要抱怨出租车里那么热，她就该去怪司机啊，这不，在车台的牌子上，写着他的姓名，还有一张照片，显然就是他的嘛。她把我推开，好把大衣放在我们之间的座位上，她又脱下羊毛衫，团成一团放在身边。她只剩下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衬出她里面的黑胸罩，还微微露出裤子上的皮带。我们在出租车里什么话都没说，在阴影中，收音机不断播放着谜一般的活泼轻快的日本歌曲。

出租车把我们送到饭店大门口。在巴黎，七年前，我建议玛丽到巴士底广场附近依然开着门的什么酒吧去喝一杯，拉普街，或者芝麻菜街，或者阿莫罗街，还是骡步街，我已经忘记了。我们在夜里走了很长时间，我们在那个街区游荡，从一家咖啡馆到另一家咖啡馆，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最后一直来到塞纳河上的圣路易岛。那个夜晚，我们没有马上亲吻。不，没有马上。但是，谁不想延续在第一次亲吻之前的这一美妙时刻？当两个彼此都有些爱慕的人都已心照不宣地决定要亲吻，当他们的眼睛明白了它，他们的微笑猜到了它，当他们的嘴唇和他们的手感觉到了它，他们却依然推迟着他们的嘴第一次温柔接触的时刻。

在东京，我们立即上楼进了我们的房间，我们一声不吭地穿过空旷的大厅，枝型水晶吊灯还亮着，而就在我们后来回到饭店时，灿烂的三重吊灯在我们的目光下微微颤动起来，水晶吊灯开始自己摇晃，就像大教堂的钟在慢慢颤抖，在我们经过时，发出一阵玻璃和水晶的丁零当啷声，还伴随着什么物质不可抑制的低吼，使得大地震动，墙壁颤抖，然后，震波消失，灯光在屋顶摇曳闪烁，一时间里让饭店陷入黑暗，还在运动中的水晶吊灯，又重新在大厅里亮起，好一阵子，千百个透明的玻璃小枝在反方向的振颤中，开始回归于原位，慢慢地变得一动也不动了。饭店的前台空空无人，电梯空空无人，缓缓地上升在中厅的中央，我们在透明的梯厢中沉默无语，并肩而立，玛丽流着泪，她的黑色皮大衣和她的羊毛衫搭在胳膊上，我们瞧着水晶吊灯在这地震结束后没完没了地趋向平稳，这地震的震级是那么的小，我禁不住心想，那是不是只是我们内心中的一阵振颤。楼层的走廊一片寂静，无穷无尽的长，本色的割绒地毯，一托盘用过的客房服务餐遗弃在一道门前，里面还残剩着饭菜，一条毛巾歪斜地扔在一个脏盘子里。玛丽走在我前头，肩膀疲倦，胳膊无力，一只手耷拉在身边，从走廊的墙上划拉过去。我在房间门前追上了她，把磁卡插进钥匙槽，开门进屋。每一次，这两个晚上，在巴黎和在东京，我们都做了爱，第一次，作为我们的第一次——最后一次，作为我们的最后一次。

但是，我们有多少次以为是最后一次在一起做爱？我不知道，经常吧。经常……我在身后关上门，我瞧着玛丽疲惫得步履蹒跚地跌进房间，她的黑色皮大衣和她的羊毛衫搭在一条胳膊上，她的白衬衫从长裤中抽了出来——这是个令人不安的细节，我始终注意着，直到她脱下衬衫，那时候，就只剩下她那绷得紧紧的脸被捧在我弯弯的手掌中——，玛丽困得倒在房间里，无精打采地哭着，眼泪贪得无厌地流下，我想象这天夜里我们终究要做爱，那真叫人撕心裂肺。我们谁也没有开亮房间里的灯，没开顶灯，也没开床头灯，透过饭店房间那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远处新宿的商业街在夜空中灯火通明，而在近处，由于距离过近导致比例失调因而几乎难以辨认的，是丹下健三的东京市政厅辉煌建筑的左侧。朝下看，离窗户几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平屋顶的影子，带有平台，覆盖着好几排霓虹灯，高高的，垂直而立，在黑夜中镇静地闪烁着，就像是航空灯标，放射出断断续续的、膨膨臌胀的光，红兮兮，黑糊糊，紫荧荧，钻人房间，给墙壁覆盖上一圈模模糊糊的红色光晕，照耀得玛丽脸上清亮的泪水闪闪发光，红外线一般的透明而又抽象。她沿着玻璃窗向前走，幽暗中想必是泪眼朦胧，被她微微掀开的洁白无瑕的衬衫仿佛有节奏地遭到一轮又一轮难以形容的血红色光芒的辐射，而这一切全都依据对面屋顶上的霓虹灯光团有规律的一明一灭。我也来到窗前，跟她并肩站立，看了一会儿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只见它们高高地矗立在我们面前的夜空中，凌乱而又威武，每一座楼厦，从它高高的楼顶，似乎都在静静地亲自监视着它自己的行政区域，而我的目光，这时候却缓缓地从一座楼移到另一座楼。新宿住友大厦，新宿三井大厦，新宿中心大厦，京王大厦饭店。你为什么不愿意亲吻我？这时候，玛丽嗓音低沉地问我，目光定定的，盯在远处，脸上凝定着某种固执的东西。我继续眺望窗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我以一种中性的，平静得惊人的嗓音回答，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想亲吻她。那么，你为什么不亲吻我呢？她说着靠近了我，抓住了我的肩。我身体发僵，尽可能温柔地推开她的手，重新凝止不动地望着夜色中的街区。我用同样平静的，几乎弛缓的嗓音回答，就像是一次简单的作证：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想亲吻你。(太晚了，玛丽，现在太晚了。)她在窗前久久地望着我。我们睡觉吧，玛丽，我对她说，我们睡觉吧，时间太晚了，于是，我看到她的肩膀上掠过一阵颤抖，是疲倦，抑或烦恼。我差点儿又补说几句，但我什么都没说，我控制住了自己，只是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臂上，而她猛地抽走了胳膊。你不再爱我了，她说。P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