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328年前的一个秋天。
这个秋天似乎要比往年来得早、来得更凛冽一些。天空灰蒙蒙的褪成一张发黄的老照片。太阳寡白寡白地挂在那里。干瘦的运河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是那样的冷峻、肃穆。运河两岸的杨柳树已全部泛黄，秋风吹过，那一片一片的杨柳叶子便翻卷着飞向天际。远处的芦苇衰败出一片惨白色，芦苇上的穗子就像老艄公杂乱无章的白发，在阵阵秋风中摇曳出一片苍茫。
运河上驶过一队队兵船。这些都是南方来的兵士，大家缩着脖子挤在船舱里。运马的兵船显得有些吃力，高大的蒙古军马似乎有些不耐烦乘船前行，不时喷喷响鼻，用马掌扣扣结实的木质船底。兵船都向京师方向驶去。哗哗的划水声惊得苇丛里的野鸡尖鸣着飞向远处。船舱里的兵士神色肃穆一言不发，露在船舱外的长枪在秋日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刺目。
从兵船旁边滑下一只乌黑的小船。船头上站着的就是萨都剌。这是一位五十开外的读书人，个子不高，身材又细，头上戴一顶褐色的笠子帽，身上着一袭褐色长衫，脚上登一双皂色布底短靴，如果不是略显凹陷的眼窝，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位来自遥远西域的色目官员。
萨都剌望着北去的兵船皱紧了眉头。
船头哗哗哗将河水犁开。新鲜的湿润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不时有硕大的草鱼跃出水面。船尾的老艄公一橹一橹地摇着，满是皱纹的眉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船舱里那个叫塔海的书童发出无忧无虑的鼾声。
“喂——干什么的？”
兵船那边传来一声粗鲁的问话。随着喊声队列里射出一支小船。船头上站着一位恶狠狠的军爷。军爷后面是手持弓弩的兵士。
他们已在运河上漂泊了好些日子。一路上遇到好几次盘查。
老艄公急忙停下手中的橹，赔着笑脸正要回话，船舱里的塔海钻出来：“瞎了你的狗眼啦！看不见吗？这是萨都剌萨老爷的船！”
塔海二十一二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今天早上刚盘查完，现在又来问话，还让不让人睡觉？
“嗬——这可遇上个打架的好手！”
那军爷受了塔海的顶呛，没有恼怒反而一捋胡须哈哈大笑起来，举起手中的马鞭点着塔海：“小混球，敢不敢放马过来和老子来上三个回合？”
军士们坐了一夜的船都有些疲惫，看到有热闹了都站起来，伸懒腰的、打呵欠的、鼓动来几下子的都有。河面上一时热闹起来。
“塔海！”
塔海抡起胳膊还要比划，被萨都剌喝住。塔海朝那军爷嘘一声钻入船舱。
“敢问军爷是从哪里来的？我叫萨都剌，要去镇江府。”萨都剌向那军爷施个礼。
“萨老爷是镇江府的老爷。”老艄公怕惹事，一直向那军爷赔着笑脸。
那边的军船向这边喊什么。船头上的军爷上下瞅瞅萨都剌的穿着，觉得这个萨老爷也不像个大老爷，挥挥马鞭掉转船头：“镇江府是个好地方哎——俏女子等着您呐——萨老爷！”
兵船那边传来一阵哄笑。
老艄公早摇起了橹，小船嗖地窜出老远。塔海一拉被子倒头就睡。兵船向北方驶去。河面上又恢复了平静。耳边只有哗哗哗的划水声。
萨都剌望着消失在远处的兵船一言不发。
他的阴郁心情被这次莫名的盘查弄得越发糟糕起来。
这本是一次让萨都剌非常愉快的旅行。皇上已把他外放到镇江府担任镇江府录事司达鲁花赤了。对于镇江府萨都剌并不陌生。那是他二十年前就曾游览过的地方。巍峨的北固山、幽静的鹤林寺……只是这次前去已远不是当年那个落魄的书生了。
然而却又偏偏遇上这样一个时局。
萨都剌从京师出发的时候就知道了当今皇上病重的消息。对于这个给自己带来好运气的年轻皇帝，萨都剌心底里有一种本能的偏爱。自从爷爷去世后，萨家就似乎一直走着背字运。父亲只是一个百户长，微薄的俸禄难以维持日渐庞大的家族，年轻的萨都剌曾被迫到镇江府经营核桃生意。不料货船遇上风浪，几船货物翻得萨都剌差点跳河自尽。大前年，征战了一生的父亲又病逝在戍守的雁门关外。萨家似乎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幸亏萨都剌去年被皇上钦点为进士，否则萨都剌真不知道一家人该如何生活下去。
那该是去年端午节的前一天吧。萨都剌迎来了生命中最明艳的一天。皇宫的崇天门外挤满了等待发榜的士子。萨都剌没有去凑那个热闹，他坐在不远处的得一阁楼上，就品香茶就注视着崇天门外的动静。
那天的太阳似乎又热又毒。楼前的丁香树上开出了一串串紫色的芳菲。我们能想象得到萨都剌怎样焦急又焦急地等待着好消息的到来。崇天门旁是肃立的禁卫，两边的宫柳窈窕出一片喜人的春色。
朱红色的大门吱吱扭扭打开。士子们蜂拥而上。
很快一个声音就从人群那边传过来。
这是弟弟萨天与大喊大叫的声音。
老实持重的弟弟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大哥！中了！”
“大哥！中了！”
弟兄两个又跌跌撞撞跑到崇天门前。
崇天门旁的高墙上贴出金榜。蒙古人、色目人一榜，汉人、南人一榜。萨都剌就在蒙古人、色目人榜上。
那几天萨都剌似乎一直处于梦游状态。
发榜的当天下午，皇上在高大巍峨的紫殿上召见了他们。八十余名新科进士鱼贯而入。或许是紧张吧，素有文名的杨维帧上台阶的时候踩住前襟差点摔个跟头，惹得大家把笑出来的声音又吸进肚子里。
皇上一个一个问话。问到萨都剌的时候，皇上停住了。大殿上黑压压站满了文武大臣。萨都剌长跪在丹阶下。谁也不出声。大殿里静得似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你就是萨天锡萨都剌？”
“微臣是萨都剌。”P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