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人物和故事,活动和环境,都在一九九零年代以来的北京,共同构成了北京城最近二十年巨大变化的那种现代、时尚、阔大和迷幻的影像。他书写的,都是当下城市里的年轻人,一代代地涌来,在城市里成为新的闯入者,淋漓尽致地演绎自己的人生故事:在物质时代的挣扎求生、无处不在的内心焦灼、对现代文明的迷惑以及伤痕与梦想裹挟下的蚁族生活。
邱华栋小说《闯入者》具有一定的文学品质,文字锋利而凛冽,能在文学爱好者中能得到一定认可,而反映都市现代化生活与现代人内心异化的题材内容,对现代生活环境的时代掠影,对时代群体心理的映射,小说背景中大量北京标志地标物的出现,大都市里日新月异风潮变幻的捕捉,都非常具有现实贴近感,对一般读者以及都市白领也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
《闯入者》是一部橘子瓣式的长篇小说。《闯入者》讲述的是一个主题:闯入者的故事。这小说的人物和故事,活动和环境,都在一九九零年代以来的北京,共同构成了北京城最近二十年巨大变化的那种现代、时尚、阔大和迷幻的影像。他书写的,都是当下城市里的年轻人,一代代地涌来,在城市里成为新的闯入者,淋漓尽致地演绎自己的人生故事:在物质时代的挣扎求生、无处不在的内心焦灼、对现代文明的迷惑以及伤痕与梦想裹挟下的蚁族生活。要了解当代城市生活和都市小说,不能不读邱华栋。
第一章
手上的星光
我和杨哭从东部一座小城市来到北京,打算在这里碰碰运气。我们都很年轻,因此自认为赌得起,更何况北京是一座轮盘城市,传说这里的机会就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漂亮小鱼儿一样多,我们来到这里也就在所难免。我们都是属于通常所说“怀揣着梦想”的那类人。我和杨哭除了梦想,便口袋空空,一文不名。但我们至少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我们俩离开青春时代还不算太久,因此保留了足够的热睛打算把剩下的青春年景在这城市中消耗掉,借以换取我们想得到的东西。我们能得到的是什么呢?当我们俩第一次站在机场通向市区的高速公路的巨大的立交桥——三元立交桥上,向我们即将进入的城市市区眺望时,涌现在我们心头的一定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这座城市以其广大无边著称于世,灰色的尘埃浮起在那由楼厦组成的城市之海的上空,而且它仍在以其令人瞠目结舌的、类似于肿瘤繁殖的速度在扩展与膨胀。我们俩多少都有些担心和恐惧,害怕被这座像老虎机般的城市吞吃了我们,把我们变成硬币一般更为简单的物质,然后无情地消耗掉。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成功者。在这座充满了像玻璃山一样的楼厦的城市中,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必须得尝试去爬爬那些城市玻璃山。肯定有人在这里摔得粉身碎骨,也肯定有人爬上了那些玻璃山,从而从高处进入到玻璃山楼厦的内部,接受了城市的认同,心安理得地站在玻璃窗内欣赏在外面攀援的其他人,欣赏他们摔下去时的美丽弧线。
有时候我们驱车从长安街向建国门外方向飞驰,那一座座雄伟的大厦,国际饭店、海关大厦、凯莱大酒店、国际大厦、长富宫饭店、贵友商城、赛特购物中心、国际贸易中心、中国大饭店,一一闪过眼帘,汽车旋即又拐入东三环快速路,随即,那幢类似于一个巨大的幽蓝色三面体多棱镜的京城最高的大厦京广中心,以及长城饭店、昆仑饭店、京城大厦、发展大厦、渔阳饭店、亮马河大厦、燕莎购物中心、京信大厦、东方艺术大厦和希尔顿大酒店等再次一一在身边掠过。你会疑心自己在这一刻置身于美国底特律、休斯敦或纽约的某个局部地区,从而在一阵惊叹中暂时忘却了自己。灯光缤纷闪烁之处,那一座座大厦、购物中心、超级商场、大饭店,到处都有人们在交换梦想、买卖机会、实现欲望。这是一座欲望之都,尤其是当你几乎每天都惊叹于这座城市崛起的楼厦的时候。这一刻我和杨哭都觉得自己的渺小而无助,真的就像是一粒微尘。在这座城市铺开的辉煌灯光的下面,有多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打算在这里成功的人?这座城市几乎能够包容一切,它容纳各种梦境、妄想和激情,最保守的与最激进的,最地方的与最世界的,最传统的与最现代的,最喧嚣的与最沉默的,最物质的与最精神的,最贫穷的与最富有的,最理想的与最现实的,最大众的与最先锋的,仿佛是一切对立的东西都可以在这座城市里存在并和平共处,互相对话、对峙与互相消解,从而构成了这座城市奇特的景观。我和杨哭不禁为这座庞大城市的包容性与吸食性而深深地震动了。
具体说到杨哭,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他身上总是体现了妄想的气质。我们都在南方一所老牌大学念书,在读书期间就已是好朋友。杨哭长得非常英俊,而且还略带些络腮胡子,身上颇有些硬汉气质。他喜欢穿格子西装,扎鲜艳的真丝宽领带,戴窄边墨镜,头发用摩丝打得发亮。梳着小背头的发式。在学校里他总爱把一些简单的事情弄得很神秘。那会儿作为政治系的学生。他成立了类似于政治家俱乐部性质的“灰衣社”,该社有几个在建国前就从哈佛大学毕业的政治、法律系著名教授做顾问,由杨哭担任社长。“灰衣社”的特征是,全体成员无一例外都穿灰色风衣。神色严峻地在校园里穿行。我曾听过一次他们举办的沙龙研讨,那次他们似乎讨论的是有关孟德斯鸠的“法的精神”的话题。我突出的感受是,这是一批小野心家,他们总想掌握远远大于他们生命的东西,比如国家与民族的命运。我想在以空谈和妄想著称的大学校园里,这样的人总是为数不少。我就因此而认识了杨哭,并有些崇敬他。大学毕业那年我22岁,他23岁,对世界和事物充满了向往和足够的耐心,便一起分配到了北京。我们要去的地方,分别是一所大机关和一家艺术剧院,我要去的地方是后者。而“灰衣社”的其他人则做鸟兽散了,旋即没了踪影。
当我们站在三元立交桥上眺望遥远的北京城区时,我想我们想在这里得到的不只是名利、地位,还有爱情和对意义的寻求。杨哭在大学期间一直很“老实”,连个女友也没有,而我则在一次伤心的爱情打击下多少显得有些灰心丧气。我们站了许久,我取出了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我朗读了该部书中的一个充满了雄心的人物拉斯蒂涅,站在巴黎郊外一座小山上,俯瞰灯火辉煌的巴黎夜景时所说的一段语“巴黎,让我们来拼一拼吧!”拉斯蒂涅后来周旋于贵妇人的石榴裙边。从而爬上了银行家兼政客的宝座。我朗诵完,我们相视大笑,那一刻在今天想来仍是那么滑稽与悲壮,随后,我们便钻进出租车,向城市进发了。在我们的视线中,那一幢幢大厦便迎面撞来。
二
回想起我们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模样,以及随后就被迎面而来的生活淹没的窘态,一切都是那样的始料不及。杨哭在大机关报到之后,旋即被派到延安地区去锻炼。他在那里呆了八个月。在一次他给我的信中,把这次锻炼称之为有趣的下放。他要做的主要工作是每天晚上,和他所在的村子里的其他干部,趁着夜晚去围堵那些不愿意响应国家计划生育号召的妇女,捉住她们并将其送进医院强行结扎。“你可以想象在这个穷乡僻壤,那些农民除了白天面对黄土,晚上剩下的就是什么营生了。所以,这里有些村子超生很严重。虽然我在夜间抓住那些妇女,听见她们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而感到于心不忍,但我想我们是对的。”他在信中这么说。八个月后,他终于结束了锻炼,我在一家临街的咖啡馆见到他时,发觉他已多少变得真像个村干部了。那天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对我说:
“我要追她。我爱上了这个女孩。”我有点儿吃惊,因为过去杨哭是一个不容易对女人动情的人。我拿过照片,我发觉她并不漂亮,形象一般,但娴静、大方,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
“你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吗?”胡子刮得发青的杨哭脸上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笑意,接着他说出了一个政界要人的名字。
我笑了笑:“你已经由一个理想主义者变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了。”
“不,我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我的话,用深邃的目光看着窗外的街景。“有一位同事和我是情敌,我们俩展开了竞赛。”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你有什么新招数没有?教我两招,你是高手。”
我知道他并没有放弃在政治上谋求发展的想法。在大学里办“灰衣社”时萌发的雄心壮志依旧激励着他,他明白在这座城市中谋求政治上的发展,找一个有背景的女孩做老婆是一条捷径。这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
在随后的约摸半年时间里,杨哭和他的一个年轻同事展开了与前途命运紧密相关的爱情追逐。出于对自己未来前途的宏观设计,他第一次十分投入地开始追求女孩子了。在几个月的拉锯战中杨哭却最终败下阵来,那个女孩闪电般嫁给了她的另一位追求者,杨哭的同事和情敌。
我和杨哭在这年年底一个大雪初霁的日子,在天安门广场上散步,迎着风很寒冷。不远处,人民英雄纪念碑巍峨挺拔,有些孩子在广场上放风筝。我们都竖起了风衣的领子,默然无语地走着。雪地已在迅速融化,长安街上六条车道上汽车川流不息,像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遭受打击的杨哭看上去很冷峻,我到后来却哈哈大笑起来,我说:
“说说看,你是怎么失败的?”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