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九年前的秋冬,我刚从一个知名的学府跨入人事纷繁的社会,又从一个铺着地毯、挂着吊灯的部级机关来到了这贫瘠又充满了魅力的太行山麓。
宏业村依山傍水,二百多户人家错落有致地安排在东山坡上。村子沿着山势绵延,从东到西,足有一二华里。虽说它是一个大村,离县城也只十五六里,但似乎已远离红尘,除了偶尔从村里传出几声鸡鸣狗吠,它总是安安静静卧躺在那儿。村里撇开胶皮轱辘大车、有线广播匣子与大队部那架摇把电话,就很难找到20世纪物质文明的痕迹。它显得那样古朴,那样贫困。
我是来这儿“四清”的,住在又穷又可靠的贫下中农家里。房东宋大娘的男人解放前就死了,儿子在前几年吃食堂时顶不住一天半斤粮的稀汤,进了天堂。媳妇打熬不过,撇下一口袋粮食与一儿一女,跟个烧窑的走了。大娘家老的上不了马,小的拉不开弓,死撑活撑度过了最困难的几年。孙子叫臭小,孙女叫臭妮。大娘有个土窑洞、一间堆杂物的南屋。我和臭小住了那间南屋。小屋四处透风,山区又冷,第一夜就把我冻得打颤。臭小脱得精光,睡在光溜溜的炕席上,只盖一床又薄又窄的被子,却说不冷。
宋大娘年逾花甲,脸色红润,身子骨很硬朗,只是一双小脚要支撑略显肥胖的身躯,挪动起来总是颤颤巍巍的。大娘家没小娃娃,窑内、身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臭小、臭妮都出工,大娘在家缝补浆洗,操持家务,养猪养鸡。
大娘家日子很清苦,但相处七八个月,我从未听她埋怨日子不好过。相反,她乐观知足,即使提到吃食堂那年受的罪,还是说:“跟民国××年那回饥荒比,强多了。”我第一次在大娘家派饭,是在进村四五天后。那天吃的是红薯南瓜熬的粥和烤得薄薄的玉茭面饼。臭妮双手给我端过一碗稀粥,给她哥也端过一碗,自己却不吃,靠在炕沿上看着我们。我让她也吃,她只是支吾,却不动手。臭小吃完了,把碗一撂,她随手将碗接过去,用手一抹,盛上了粥,端过一边吃开了。我心头猛地一紧,原来连碗都……
晚上临睡前,我给臭小三块钱、一沓粮票,说:“这是十天的饭钱,先存着,每天三毛三毛给,我嫌烦。”他嘿嘿地笑了,搓着手,犹豫了一会儿,接了过去。
我们工作队的队长是某县的一位公社书记,姓杨,小矮个,镶着两只金牙,头发总梳得光光的。听说他原来是县剧团的会计,算盘打得好,有某县“四把算盘之一”的美称,后来不知怎的,当上了公社书记。他不到四十,十分精明,进村没几天,就抓出不少典型,一次次布置我写材料。例如《从饲养小毛驴看四不清干部的剥削》《进村三天,扎根三十》《坚持三同,打开局面》等等。我总写不好,他对我这文科大学生颇为不满。在我们这片包队的工作队员中,他参加劳动最少,也很少为房东扫院担水,可谈起“三同”经验却一套一套的。工作队员手册上“为群众做好事”这一栏,他总是填得满满的。我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经常与他顶撞。但因为他是领导,又不得不执行他的种种决定,因此心情很不舒畅。
每当我闷闷不乐的时候,大娘就过来和我闲话。一次,她一边扎着鞋底,一边问我家在哪里。我说老家在上海。她偏头一想:“上海?那与东头那个姓周的妮妮,是一个村的?”她指的是我的同学周洁。
“嗯……一个村。”我笑着回答。
“那天天能见面?”
“也不一定。”
“你们家养种些甚?也喂猪?”
“不养种,也不喂猪。”
“哪能?不养种吃甚?”
我一时很难回答。臭妮插话了:“人家有工资,买粮食吃,奶奶您不懂!”
“俺不懂,你懂?小妮子,不养种,买甚?”大娘对孙女的插话很不以为然,又问我,“上海村大不大?有俺村大?”
“大,大得多,有一千万人呢!”大娘对我这一千万没一丝惊讶之意,只是“唔”了声。
过了会儿,大娘又叨叨开了:“你在俺们这儿受(苦),家里爹妈舍得?可想哩。哎,尽了忠不能尽孝,一只手只能捂一只耳朵……要放宽心,吃得饱饱的。吃得饱,不想妈……”原来她怕我想家。
每次与大娘聊上几句,不知怎的,烦恼登时烟消云散,从内心感到欢悦、轻松。我喜欢听大娘唠叨,也爱坐在小板凳上帮大娘烧炕,把玉米芯子一个个往小炕洞里塞,身上烤得暖洋洋的,神情也懒洋洋的,我像回到了几千里外的家中,无忧无虑地倚靠在母亲的身旁……P64-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