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由之始
“祝你们幸运,Frances(法国人)!从现在起,你们自由了。Adios(再见)!”
多腊多苦役场的军官向我们挥手告别以后,便转过头去。
去掉十三年来戴在脚上的铁镣并不多么困难。和那位军官告别后,我便搀着比戈利诺,沿着河边的斜坡,朝多腊多村走去。1971年8月18日,我在西班牙的旧房子里,眼前似乎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条鹅卵石路,耳边又听到了那位军官厚重而又响亮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又做着二十七年前的动作:把头回过去。
子夜。外面一片漆黑。然而对于我,对于我一个人来说,那不是沉沉的黑夜,而是白昼,是上午十点,阳光洒满大地。我注视着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身影,我那囚犯的身影正悄然离去,这象征着对我监视的结束;而十三年来,每日、每夜、每分、每秒,对我的监督从来也没有间断过。
我朝这条大河瞧了最后一眼,朝我向河心岛上委内瑞拉苦役场走去的身影瞧了最后一眼,朝我可怕的往昔——我十三年被人践踏、鄙视、蹂躏的往昔瞧了最后一眼。
很快,在热带太阳照射下河面蒸腾的雾瘴里,好像在屏幕上一样,出现了一些影像,使我又看到自己走过的道路。我不想参与这部电影的演出,便赶紧扭过身去,背对着这奇怪的银幕,抓住比戈利诺的胳膊,甩了一下肩膀,急忙迈了一步,以便最后摆脱往昔的污泥。
自由了?到哪里去?到世界的一角,到委内瑞拉境内圭亚那高原的边缘,到难以想象的茂密的原始森林中的一个小村子。这是委内瑞拉的东南角,靠近巴西边境。这些村民和与他们一样偏远的村落联系时,用的是一两辆卡车。人们不禁会纳闷,车是怎样开到这里来的?据他们生活、思维和友爱的方式来看,这些简朴和富有诗意的人们,好像在这里生活了好多个世纪,完全没有受到现代文明的影响。
爬完了陡坡,在即将开始步上多腊多村的高台之前,我们几乎停住了脚步,以便慢慢地、慢慢地走进村子。我听到比戈利诺在呼吸,我也和他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从胀大的肺里把空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吐出来,似乎是怕这美好的时光——自由后的头几分钟——过得太快了。
大平台展现在我们面前,左右都是干干净净的小房子,掩映在花丛之中。
一群小孩发现了我们,他们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孩子们完全没有仇视的表示,相反,他们走到我们跟前,默默地跟着我们。他们好像明白此时此刻的严肃性,因而非常珍惜。
在头一座小房子前面,有一位胖胖的黑人妇女,正在一个小木桌上卖咖啡和玉米烤饼。
“早上好,太太!”
“早上好!”
“请来两杯咖啡。”
“好的,先生。”
热心的胖女人给我们端来两杯咖啡,没有凳子,我们就站着喝起来。
“多少钱?”
“不要钱。”
“为什么?”
“请你们喝自由后的头一杯咖啡,我很高兴。”
“谢谢。几点有公共汽车?”
“今儿是过节,没有公共汽车,十一点倒有一辆卡车。”
“啊!谢谢!”
一个黑眼睛、浅褐色皮肤的年轻姑娘从房子里走出来。 她嫣然一笑,对我们说:“到家里来吧,请坐。”
我们走进去,坐在十来个人中间,他们正喝着朗姆酒。
“你的朋友怎么老吐舌头?”
“他有病。”
“我们能给他帮点儿忙吗?”
“不,不用费心,他瘫痪了,应该住院。”
“谁管他吃?”
“我。”
“是你兄弟?”
“不,是我的朋友。”
“你有钱吗,法国人?”
“有一点儿。你怎么知道我是法国人?”
“在这儿,消息传得很快。昨天我们就知道你们要释放了。我们还知道你是从魔鬼岛跑出来的,法国警察还在抓你,要把你送回去。可是,他们不会到这儿来找你,这儿他们管不着。我们要保护你。”
“为什么?”
“因为……”
“你要说什么?”
“来,喝一杯朗姆酒,给你朋友一个杯子。”
一位三十来岁左右的妇女接过话头。她的皮肤近于黑色。她问我结婚没有。我回答:没有。她问我父母是否都健在。我回答:只有父亲。
“他知道你在委内瑞拉,一定很高兴。”
“对,是的。”
一个瘦瘦的大个子白人,长着一双大而热情的眼睛,接着说:
“我这个亲戚没说为什么我们要保护你。好,我来告诉你吧。一个人,除了他疯了——那没有办法,经过帮助.总可以悔过自新,变成一个好人。这就是你为什么在委内瑞拉会受到保护:我们喜欢真正的男子汉,有上帝的帮助,我们相信他。”
“依你看,我为什么到魔鬼岛?”
“当然是为一件大事!也许是杀了人,也许是偷了贵重东西。给你判了多少年?”
“终身苦役。”
“这儿最重的刑才三十年。你杲了几年?”
“十三年。但是我自由了。”
“把这些都忘了吧。把你在法国监狱、在多腊多受的罪都忘了吧,越快越好。忘了好,要想得太多了,你就会怨人们、甚至恨人们的。只有忘了,你才能再爱他们,再在他们中间生活。你应该快点儿结婚。这个国家的妇女性格都很热烈。选个老婆,有对她的爱,有幸福,有孩子,会把你过去受的罪都忘了。”
卡车来了。我谢过这些好心人,搀着比戈利诺的胳膊走出来。有十来位旅客,坐在驾驶室后面车槽里的凳子上。这些人好心地把两个最好的位子让给我们,要我们坐在驾驶室。
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卡车颠得很厉害,我想起了奇怪的委内瑞拉人民。不论是帕里亚湾的渔民、多腊多的普通士兵,还是茅草房子里刚同我说过话的卑微的百姓,全都没有受过教育。他们刚刚能读、能写。为什么他们会原谅失足的人、有慈善的心和高尚的灵魂?他们怎么会说得那样恰如其分!为什么能用仅有的一点儿东西、宝贵的建议去帮助以前的苦役犯呢?为什么多腊多苦役犯的头头们一他们自然受过教育,不论是军官还是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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